山居茶语〡茶山人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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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土家人有首山歌:“茶子树茶子叶,隔年开花隔年结。你情姐要学茶子树,秋年四季不落叶。”茶树是春夏秋三季发新叶,一轮轮采,一轮轮发。寒露霜降后,茶叶渐渐长得厚硬暗黑,到冬天最冷时也不落,枝丫虬曲,苍苍有岁寒之姿。

听父亲说,最早发现茶的是神农,他尝百草有次中毒了,倒在一棵树下,叶片上的露水滴进他嘴里才醒还。他便把这树移栽回去,叫大家都种,而成为茶。陆羽《茶经》上也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那时的茶不是喝的,直接嚼。秦汉时期,才有简单的加工,喝茶成为宫廷及官宦人家的高雅消遣。到魏晋南北朝,茶逐渐由奢侈品成为普通饮料。

《茶经》记载:“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恩施便是巴山峡川地区,高寒处的坡坡坎坎,收成不了什么粮食,都是茶地。不知哪世祖宗手里种下的,一丛丛的老茶树,没见过两人合抱的,也有人来高,枝丫锄把粗细。

打我记事起,每年新春伊始,就得上坡采茶。父母都背着柴背篓,带着麻布口袋。我们年纪小,便拿藤包,采满即倒进父母的背篓。我家的茶地,主要在水井坡和大土坡上,次则坟门口有几蔸。水井坡很陡,上面是万古明崖,常有岩鹰回翔盘舞。从山间一条茅草路过去,便是大土坡,坡度较缓,两面是高大茂密的树林,上面一片茅草山,一股泉水从更高处发源,涓涓细流,直流下锁口湾,与水井湾流下的水汇成一股,再下又跟龙家湾的水汇成一股,流进村里的小河。

刚上坡采茶时,我和弟弟只觉得新鲜,都兴奋。茶树丫丫杈杈发满嫩叶,满眼都是绿。因树太高,须得一丫丫扳下来采。那叶子脆生生的,轻轻一抓,便采了下来。父母有经验,手脚快,一手扳住茶枝,一手风一样席卷而过,只听噗噗之声不绝。采完一放,弯如弓的枝丫便弹射而回。齐崭崭采满一手,撒手甩进背篓里。脆生生的叶子,顿时舒展发泡,很快满了背篓,就倒进麻布口袋。

阳春三月,太阳不大,还是有些晒人。尤其日头当中,鲜昂昂的嫩叶,被晒得蔫嗒嗒的了。此时采茶,会散发一股闷味,熏人。麻布口袋里的茶叶背回家,倒在堂屋家神下,顿时扑出一股闷闷的热气,需顺手搂几下,疏散开,以免烧了。

父亲说,清明谷雨边的茶最好。每到这时节,采下的鲜叶不全卖,留下一些自家柴火灶炒了喝。炒茶前要先萎凋,即把鲜叶薄薄一层撒在场坝头太阳下的晒席里。萎得发软,用扫把扫了,装进笸箩,就可下锅了。

灶里架起猛火,烧得铁锅透红。只把萎凋的鲜叶往里一倒,登时噼里啪啦地炸。父亲使开两手,抓抓抖抖翻炒不停。炒茶讲究技巧,除开火候,技之巧者全在翻炒的手法。别看那一套动作,不过是抓抓抖抖,甩甩摊摊,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妙。同是这一套动作,高手能炒出雀舌毛尖,庸手顶多炒出寻常绿茶。

连绵的大山

炒好舀进簸箕摊凉,母亲便蹲身揉搓。炒出的茶好看不好看,全在揉搓的力道。其手法也看似简单,犹如太极推手,五指张开抓茶一把,用力揉出,反反复复就这一式,若不懂掌握力道,刚柔并济,却揉不好看。揉好的茶,成线成条,撒在簸箕里,经太阳晒干,就可密封收藏了。

二〇〇〇年前,村里虽种茶,不过是副业,田里水稻,地里苞谷红薯洋芋,才是主要。那些茶树,都是老品种,每年惊蛰边开采,头茶旺相,二茶还行,三茶便要收尾了。那茶也不值钱,头茶细叶顶多块把钱一斤,二茶三茶一路跌,直到没人要。五黄六月,采下的茶因不值钱,多是自家做成红茶,晒干再卖。

那年月水稻也不值钱,交了供应粮,剩下的多不够自家吃,要卖也是块把钱一斤。苞谷红薯洋芋,更是贱价。开支却大。我家每年的农特两税四百多元,我和弟弟的学费六百多元,别的不上算,早已入不敷出。

村里家家户户穷,很多人揭不开锅。有的同学到年终交不起学费,就被学校开除了。实在穷的人家,干脆不送孩子读书。身上能随便拿出十块钱的,叫是有钱。家里能十天半月吃顿肉隔几天喝口苞谷酒的,就是好生活。正是改种茶,首次改变了村里人普遍贫穷的命运。

起先,乡政府免费发了一批茶苗下来,动员村民放干水田,田里地里一律种茶。祖祖辈辈种水稻,谁相信靠几匹茶叶能吃饭?他们想不通,不种稻谷,米从何来。面对乡政府的号召,大家都不信任。村里流传开一段山歌:“茶树上山坡,饿死农二哥。茶树下水田,回到59年。”

与我们相邻的灯笼坝村,村支书名叫杨德敬,他逼着村民放干水田种茶。全村人闹翻了天,甚至发生群体性事件,很多人咒他。他拍着胸脯说,以后饿饭你们找我!灯笼坝被迫开风气之先,很快富起来。杨德敬后来患病过世,每年都有人偷偷去给他上坟。

我们村没有这么“得劲”的村支书,村里人更是懒心断肠的。父亲拿回一批茶苗,就扔在了后檐沟里。十天半月,茶苗发蔫了。母亲不忍,劝说,还是栽了吧。父亲才抽点空,将茶苗栽到了距家最远的山地里。

过了好几年,河坝里有人见外头人家摆苗圃,效益不错。他当年读过师范,毕业分配到粮店当会计,后来粮店倒闭他也下岗了。毕竟多读了点书,见识不一样,他也学起来,放干一丘水田,买来枝条,秋天时节,摆起一块块苗圃。我们还去帮忙摆过。村里谁能信,就那么插一排一排的茶树丫枝,可以卖钱,都只当笑话看着。次年茶苗长成,乡政府按价收购,他竟真的赚了不少钱。这下,不单他家开始大摆,惹得村里接二连三都摆起来。

我家祖祖辈辈的水田也不种水稻了,挖起深沟,放水晒干,培出土垄。待到秋天,父亲去灯笼坝买回枝条。我们连夜剪枝,清早下田,往苗圃两边沟道一蹲,在湿过水的泥土上用木板压出一道线,将茶枝一根挨一根插进泥土。插好一排,就抡起手掌夯打,再压出一道线,继续摆插。父亲负责一切后勤,先是湿水,又要忙着在摆好的苗圃上插竹弓,拉遮荫网,以防刚摆出的茶苗被晒死。

到次年秋天,培育了一年的茶苗长得筷子高了,便一根根扯起来出售。那时村里公路只通到村支书家门口,他家毗邻灯笼坝,距我家有七八里山路。我们在田里扯,母亲数好一百根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父亲来回挑。

八月的天,日头还热。父亲挑去一趟,回来时衣衫全汗湿了。收购的车在村支书家门口等着,不能耽误,他惟有在装担时稍微歇歇,挥帕子擦擦汗。汗水擦了流,流了擦,霎时又冒得满头满脸。一挑上肩,他又踩着山路,大步而去。楠竹扁担两头闪,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远了,淡了,消失了。遍秋山是明晃晃的日光。

发在深山的茶

这次出售茶苗,家里收入了三四万块钱。多少年来,家里没收入过这么多钱。对我家而言,这无疑是一次重大转变,对村里很多人而言,也是一次重大转变。母亲向来节俭。父亲往年做猪生意,没赚到什么钱。除了每年的税收学费等各项开支,母亲还是存下了几千元。那是以前四个人头的老票子。眼看着钞票换新了,家里也稍稍宽裕了,母亲商量父亲又征求我和弟弟的意见后,决定用那钱买台电视。那是我家的第一台电视,用了十多年才换新。

扯茶苗子时,我们按照一定间隔留下一根,年把时间培育,田里便长成了青青的茶园。村里人几乎都如此,祖祖辈辈的水稻不种了,专种茶。我们村里引进的茶种,多是福云六号,少部分福鼎。与原先的老品种相比,发叶更多,采期更长。只要霜冻不厉害,正月初十边里,就开采了。茶枝初初发芽,人们专采那一颗颗绿宝石样的芽,俗称芽茶。刚采芽茶时能卖七八十块钱一斤。到正月尾,大采芽茶,也就开始跌价。然后采粗茶,头道,二道,三道,四道,一直采到秋天。

种茶比种水稻确实划算,但也更辛苦。种水稻,只需春天里下了种,待秧苗长好,移栽到田里即可。虽也犁田打耙,薅草施肥喷药,总不用天天围着打转。栽秧子多是喊一伙人,一天之内就能完工。八月谷黄收割时节,也会喊一伙人,割的割,打的打,从早忙到太阳落土,几丘田也就收割归逸了。水股股的谷子挑回家,在场坝里晒席上几个大太阳晒干,过风车车走泥沙瘪壳,就可收仓储存了。

茶则不然。正月初十边里开采,芽茶粗茶,头道二道三四道,一直忙到秋天,几乎天天在茶地打转。尤其清明谷雨几场雨一过,茶是猛起发,隔夜长,见天不采就老了。村里家家户户忙得屁火秋烟,绝早起床上坡,直采到天黑才放活路。茶地远的,饭也不回家吃,就在地里泡点方便面,匆匆吃了,继续采。有的人,白天不松劲,晚上还要打着手电采到半夜三更。大忙季节采茶,真如抢命。

采茶是手上活,看着轻省不累,实际特别伤人。整天站在地里,腰酸腿麻肩背痛。时间一久,多数妇女腿肚子便肿起来。手指头先是被茶汁染得乌黢麻黑,再被茶梗割出道道卷口,戳得指甲周围起满倒芊。一日三三日久,手指肿胀,再采便是火烧火燎钻心钻肺的痛。中午太阳大,顶着晒,有些妇女和老人经不住,还会中暑倒在地里。

茶可不等人,采下来就是钱,谁忍心不采?不管多累,为赶时间,多采点钱,村里人都在抢命。惟有下大雨,实在不能下地,才在家里歇一歇。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焦躁不安。他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叼着叶子烟,看着雨,嘴里骂着,狗日的雨莫时候才得停啊。大雨呼呼直下,屋檐水哗哗淌,檐根脚啪哒啪哒响着,水花四溅。山上笼起一片白烟。父亲看着,将椅背顺势靠在梁柱上,捶打膀子和大胯,疏散着浑身劳累的筋骨。一袋烟没抽完,他起身绕着阶沿走,嘴里又骂狗日的雨,走一圈,又坐下来捶大胯。雨脚刚收,屋檐水还没住,他早已长身而起,背了背篓,下田去了。

一年中,春夏秋三季都要忙着采茶,全然改变了村里人的日常生活。以往,家家户户要喂至少五头猪,冬天卖几头是一年的主要收入。采茶忙不过来,猪是不喂了,要喂,也等头茶采归,才买一两个猪娃儿回来,喂到腊月里,杀了自家吃。不用喂太多猪,连带着,苞谷可以少种点,红苕洋芋少栽点。春天里繁琐的农活,简化成了只是采茶。饶是不分天晴下雨,天天不松劲站在田间地头茶园里采,那茶也采不过来。

背着背篓采茶

采茶累,卖茶也不轻松。因地方高险闭塞,交通极其不便,而使原本简单的事,变得非常艰难。太阳下山,人们放了活路,装好茶,或挑或背,成帮结队去卖。距我家最近的茶厂,在筒车坝。我们要走沙岢里,翻黄粱子,过大土湾,下中梁子,过田湾,爬上一座壁陡的山,翻过铁麻子垭口,再下壁陡的山,沿着河岸继续走一程,前后四十多分钟才能到。

筒车坝的茶厂,是一个叫姚美云的中年妇女在家里开的。她家依山临水,建在河岸台地上,背着茶眼看快到了,门口却有一段陡峭的石梯子,爬上去累死人。下蛮走到阶沿口过秤处,重重地往地上一甩,那一刻真是痛快。

有次,是姚美云的女儿过秤,一把抓起兵娃的茶捏了捏说,要除水。兵娃不同意,说,青天白日采的,哪里有水。她女儿说,你这里头就是有水,不除不行。除了水,就少了些斤两。一路肩挑背背,多少汗水,少一两都心疼。回去的路上,兵娃犹自骂骂咧咧地说,日麻硬说里头有水,老子里头要是没得水,还搞个卵。说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记忆中最难忘的背茶,是跟父亲一起去做茶生意。每年五月间,他走村过户四处收购鲜叶,再交给茶厂,赚点差价。读到五六年级时,我们就去帮忙。下午四点多,我们翻过梭上湾,去大水沟二姨家院子里收购。父亲忙着称茶报斤两。我专门记录,再算账付钱。弟弟负责打杂。一个下午,收两三百斤就足够了,多了弄不走。

天刚擦黑,我们收了秤,出发去茶厂交茶。父亲挑着一百七八十斤,我和弟弟一人背着四五十斤。四五十斤茶叶上身起先不觉得,走一程便渐渐重起来,到后是越走越重,似乎每走一步,就加重了一斤。我们沿着一条泥巴路,上坡下坎,爬山过沟。路边偶有几户人家,亮着黄黄的灯,有些人家没亮灯,只见幽幽夜色中伸出峭楞楞的椽瓦屋檐。走过人家,是黑麻麻的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苞谷地。高高的苞谷杆子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地响。走出苞谷地,上了一道坡,又转一个弯。黑沉沉的山沟里,水咕嘟咕嘟流着。靠在路边歇一歇,又继续爬坡。

四五十斤茶叶沉沉地压在背上,背篓系子直往肉里扣。我们勾着头,汗水顺着脸颊滚,顺着背心沟淌。脚下泛白的路总也走不到尽头。穿过一片苞谷林,又是一片苞谷林。翻过一座山,还是山。走了半个多钟头,父亲指了指前面的山头说,到那里,就下山了。

我们坐在高高的山巅歇气,晚风呼呼地吹,四野一片寂静。歇足了气,开始下山。在茅草路上,庄稼地里,树林中,一直往下,又走了半个钟头,才见到一户人家,拴住的狗一个劲朝我们吠叫。狗叫声在黑麻麻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又被沉沉的大山吸走了最后的余音。

人家渐渐多起来,路也渐渐好走了。我们终于下完陡坡,一脚踩到了公路。孃孃家就在不远的公路边,夜色里亮着灯。但孃孃绝不会知道,我们正背着茶,翻山过水从她家屋边路过,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喊我们进屋歇气喝茶甚至吃顿夜饭。每念至此,我心下便不禁一阵黯然。公路上走着不少人,或像父亲一样挑着茶叶,或像我和弟弟一样背着茶叶。这些人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偶尔彼此问候一句。股股电筒光四处扫射,犹如夜色中游动的鬼火。

走到茶厂,放下茶叶,背上顿时移开了一座山一样轻松。姚美云与我家沾亲,会笑呵呵夸我和弟弟几句。父亲问她,能不能多出五分。她哈哈一笑,说起自己的难处。父亲挥挥手说,好吧,就按那个价。

每斤茶叶多给两角,是预先定好的价。一趟累下来,我们能苦到六七十块钱。父亲会在茶厂开的小卖部给我和弟弟一人买根冰棒,还给母亲带一根回去,他从不给自己买,说是太冷牙齿受不了。我想他是舍不得。往回走,又是爬山过沟,山野黢黑寂静,一路吃着冰棒,倒也能打点精神。

母亲早已睡下,听见我们回来,她就醒了,会说,豆皮在锅里。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扑出香气。锅里架着篾巴折,三碗豆皮,一盘臊子。煮久了有些融,拌着酸萝卜炒腊肉丝,还是那么好吃。吃完洗个脚,上床倒头就睡了。

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这样的事不止一天两天,起了头,就得天天如此,至少忙一个月。有时走到半路里,天上打起了雷。隐隐的雷声在我们头顶滚动,闪电在天边忽闪忽灭。黑沉沉的山影,静默在黑沉沉的夜空下。坐在高高的山巅歇气,我们熄了手电,看着远方的闪电,听着隐隐的雷声,也不觉得怕。父亲的烟头在浓浓的黑暗中闪着一点红光,像是把黑夜烧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眼儿。或许有他在,我们便不怕吧。

有晚归途中,爬到半坡里,我突然感觉一股腥味,鼻子里有液体流出,一抹湿黏黏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继续爬坡走夜路。回到家,才发现满手是血。父母都没当大事。我自己却吓到了,以为无故流鼻血是活不长了。由于自幼见过不少人死,十三四岁年纪时,我总是莫名担心自己会死,或染上稀奇古怪的病。背茶太累,我又当真希望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那样,就可以休息几天了。

过了些年,村里人开始陆续外出打工。采茶大忙季节一过,父亲也出去了。每晚卖茶,便成了我和弟弟的任务。相比跟父亲去收茶,不用走那么远的山路,要松活点。有时跟对门大伯家胡成哥一起回来,我们还去茶田沟渠边照黄鳝,下河捉鱼。坝子上的田有活水,放干种茶时,挖了排水沟,几乎成了黄鳝的最后栖居地。安静的夜里,一根根黄鳝钻出来,停在沟渠边,像是在纳凉。没等它反应过来,已被我们揪起扔进背篓里了。

鱼相对就不好捉。清亮亮的水里,电筒一照,只见鱼群安安静静停着,过背篓一舀,它们总是溜得飞快。有时为追一群鱼,我们满河跳窜,到头还是跑得一条不剩。水波流走闪动,电筒光照在里面,像是搓出的根根银线。两面的山黑静无声,直冲而上,天色淡青,月亮的清辉照下来,融在水波里。

二零零五年左右,村里的外出打工潮盛极一时。大家前赴后继出山,去武汉,奔温州,上山西,下福建广东,远赴西藏新疆,流散全国各地。先是祖祖辈辈种水稻,吃不饱饭。继而种茶,稍有转变,而瞬息之间,靠几匹茶叶再也养不活人,必须外出打工。留守在村里的,多是妇幼老弱。很多人家的茶园租出去了,或成了荒山野地。像我父亲这类人,采茶大忙季节就回家采茶,忙过后继续上建筑工地。母亲这等别无去处的妇女,留守在家,几匹茶叶成为唯一的依靠。

高中时,每月要回家拿生活费。有次回去,家里采茶正忙。周日我采到下午四点多,自己回家做了饭吃,洗澡换了衣服,准备返校。父母在黑山湾里采茶,路远没回。我下湾送饭,香父亲拿生活费。

那天太阳毒辣,下午四点了还酷热无比。父亲要我采会儿茶再走。我执意不肯,拿了钱要走。他长叹一声说,这么大的太阳,你妈都要晒死了,你再帮着采会儿不行啊。我心里一惊,看一眼母亲,她确实有气无力的,像是呼吸不上来的样子,微弱弱地说,他还要走到芭蕉才有车,你让他快去吧。

茶园密匝紧致,看着如一块绿毯,对采茶人并不美好。站在里面,衣服容易刮毛,或染上茶汁,甚至戳乱。上坡采茶,我多是穿坏衣服。当时我已经换了干净衣服,生怕染脏弄烂,又不便解释,只是愧疚地走了。手里攒着父亲刚给的钱,尚有汗渍的余温,我一路走,一路难受,大踏步,不回头。走到一处高高的山梁,满头大汗,回望黑涔涔的群山,忍不住心头暗骂——这狗日的山,狗日的茶。

近年来,随着旅游业的发展,以及恩施茶人秉承传统工艺的不断改进,恩施玉露,恩施贡芽,渐渐有名,利川红也很受外界喜爱。跟一些朋友喝茶,听他们说到什么汤色口感,生普熟普,我竟是闻所未闻。自幼采茶、背茶,触目都是茶,累死累活也为茶,到头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懂茶。我只知道采茶有多累,背茶有多苦,天常也喝,却丝毫不知喝茶原来那么讲究。

引进新品种时,老茶树被成坡成片砍挖了。如今,他们又觉得老茶树好喝,开始三山五野去找,价钱也高。但满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茶农最累,所得报酬是最低的。茶园犹自青青,溪山风日依旧,因茶叶不值什么钱,采茶的人越来越少了。

选自散文集《山野童年》,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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