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圆木匠走向了诗和远方
不遗余力地去做你热爱的事情,别总为一些零碎的声音而去质疑自己。你很好,会越来越好。请坚定不移!
圆木匠走向了诗和远方
张建文
圆木匠(当地人叫“团匠”)如柳师傅常坐在村口高大的银杏树下,久久地望着村外那条连着远方城市的路。岁月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刻下数不清的辛酸,看破世俗沧桑的眼里,噙着人生的苦辣酸甜和无奈。但他似乎忘记了流泪,他说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没必要挂着那些自作多情的忧伤。
如柳师傅一双粗糙弯曲的大手,颤抖着,抽了一辈子的旱烟。手指间的“喇叭筒”熄灭了,就像那年,他一个老三届的佼佼者,却没能跨入高等院校的大门,一场风雨浇灭了一团灿烂的火花,人生的路转向,跌入无底深渊。
和父亲一样面向黄土背朝天,也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呀。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成了问题。老高中生,有文化?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哪有架起锅子煮文章的呢?那时候,姑娘们似乎并不钟情于文化。几经折腾,如柳心灰意冷,却急煞了父母。父亲就叫如柳跟舅舅学圆木工。如柳不情愿,大家就都在他耳边热热地吹:吃的是百家饭,品的是千家味,拿着干的(工钱),吃着湿的(饭),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找对象得由你挑了,姑娘听说是个有手艺的圆木匠,绝对满脸堆笑,春暖花开,哪个姑娘不晓得“嫁个好工匠,吃穿不用忙”呢?
如柳只有跟舅舅学圆木工了。如柳还没出师就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妻子了。心花怒放的日子里,深深爱上了圆木匠这门手艺。他说圆木匠不是高端大气的职业,却能安身立命呀。
少时,我很喜欢看如柳师傅做圆木活了,跟大家一样叫他柳师傅。我以为圆木匠的技术含量比普通木匠高得多,很神奇。柳木匠就说当然神奇,神奇在哪里不知道吧?就是在这个带着中国古典智慧的“圆”字上,几块平凡的平时躺在犄角旮旯里的旧木板,精准地把它们严丝合缝拼接成一个圆形器物,就是一个“团匠”的精髓,一般木匠的木货能装水?不透光不漏气么?
这么精准,是怎样计算板块拼接面的倾斜角度?直到现在我也迷惑不得其解。
柳师傅便眯着一只眼瞄我一下,计算?器具高度多少,上下内径几何,根据经验找到最合适的尺寸组合,做出一个最合符规范的造型,还计算?早打烊了。
我依然一头雾水。柳师傅却高兴起来,说,眼睛就是一把尺,心里是非曲直,棱角分明。我说,这不只是经验之谈,更是人生哲理的经典。柳师傅很高兴,说,圆木匠确实又是很“抠门”的精算师,会极尽节约之能事。他说在他的眼里,没有所谓的废材,那些边角残料藏在某个角落,随时都得候命待用。当他用它们的时候,那细碎的锯末在空中飞扬,翻卷的刨花,多像初冬的第一场雪,雪花飞舞人在笑,南山北岭一对小相好,被我的楔子一说合,圆了百年好姻缘。柳师傅像唱歌一样说笑。我以为他把手艺做成了诗。在诗里,我领略了匠人精神就在于用最合适的材料做出最让生活满意的作品。
柳师傅手艺精湛,闻名乡里。农闲时,做些木桶脚盆、锅盖、饭甑等木货到集市上出售,总是抢破手,旋风般销售一空。然后揣着鼓鼓的票子和满心的欢喜以及半壶白酒回家,然后把票子、欢喜、白酒以及他自己全都交给娇滴滴的妻子,然后就把脸喝得通红,神采飞扬,海阔天空放飞着下一个梦。
十里八乡有待嫁闺女的人家要做嫁妆,成双成对的澡盆、脚盆、脸盆、水桶都请柳师傅去做,因为他做得让人称心如意,还因为他能写会画,给这些画上精美的图画写上虬劲的文字,诸如龙凤呈祥、鸳鸯戏水、比翼双飞等等,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他说做嫁妆是件大事,反映娘家实力的风光事,马虎不得,只能精益求精。常常,我被他精湛的手艺和一丝不苟的匠人精神所折服。我知道,他比一般的圆木匠风光些。他会毫不掩饰地说,那当然,除了较高的工钱外,主家还送烟酒鸡鸭鱼肉以示酬谢哩。难怪当年招收民办教师他笑着拒绝了。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一双儿女,还没享几年福,年纪轻轻的因病去了遥远的天国。更有甚者,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浪越起越高,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手艺人也受到了极大限制,若要外出就得向生产队交罚款,赶早夜做点木货到集市去却无人问津。我知道,那时人们油盐都买不起,谁还有钱置办家具。柳师傅茫然无助,心灰意冷,只觉得曾经风光的日子如同他的妻子离他远去了。没了盼头,了无生趣。可是,儿女还小,需要抚养。然而,从生产队里分得几担粮食外,还能给孩子什么呢?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肉。过年了,无论如何也要买来鱼和肉让孩子们吃,他自己则把肉骨头鱼刺烤焦了,躲在一边咯嘣咯嘣嚼着咽着。
柳师傅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孩子们渐渐大了,又迎来了春暖花开,改革开放了,他又把圆木匠的工具拿起来了,一路春风,一路欢笑,一路憧憬。在他的眼里,白的是云,蓝的是天,青的是山,绿的是水;在他心里,安稳的日子开了一地粉红的花,轻俏地吻着阳光。
可是,柳师傅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大步流星也赶不上时代的步伐。石油化工使塑料制品得以问世,价廉物美的日用塑料和金属容器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延续了千年之久的木桶木盆几乎要销声匿迹了,圆木匠这种老行当也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柳师傅有些悲哀,除了摇头叹息,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大学毕业进了国企,却突然辞职,要干父亲的老行当,做圆木匠。柳师傅除了惋惜还有欣慰。儿子竟然在某座大城市的郊区办起一座庞大的木桶厂。家具生产集约化,规模化,生产工具电器化。柳师傅逢人就说,现在的社会呀,就是一个机器社会,流水线生产,现在的家具制造业进入了机械化智能时代。用的是拉槽机和内外弧面压刨机。我说,柳师傅见过这些机器吗?他说,怎么没见过?他儿子还要他去当什么总监呢,也真是的,就不知道老子已经干不动了嘛,要是早十年,他还想当董事长呢。可是那厂里太嘈杂,他住不惯。
于是,柳师傅常在村口银杏树下坐着,颤抖的手指夹着似乎永远也没熄灭过的“喇叭筒”。树下的狗尾草声色不动地佝偻着,对身边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连树上两只麻雀缠绵的呻吟也没让心湖漾动一波温情。他有些失望,辽远的天空不属于他的么?但这样静静地坐着,又似乎觉得自己的心已将那片湛蓝拥有。你看,河流从身边流向远方,春草从脚下绿向远方,鸟鸣从头顶飞向远方,他想把祝福的话语放春风里邮给远方。
柳师傅抬起头,用目光架起的桥上,有诗,也有远方?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