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实到身体的经典:书法之于经典研读为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这一向干粗活,每天起早贪黑,几乎荒废了这片寓诸无竟的田园。只有趁夜深人静之时,在台灯下耕耘一会儿。
近来有两篇书法论文见刊,一篇《“之间”的游戏:书法现象学引论》发在同济大学学报,前日已经在学报的公众号发出来,我这边改日再发;另一篇是应白昕霞编辑之邀,发在《书法教育》杂志的论书法之于经典教育意义的文章,下面分享给大家:
日常书写下的“游艺”与“体道”
——书法教育之于经典研读的意义

柯小刚(无竟寓)

见刊《书法教育》2020年第4期
书法不只是写字,而是通过写字来游艺、体道。所以,在书法教育中,写字的技艺和体道的工夫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然而,随着现代学科体系的分化越来越窄,读书人不再写字(电脑打字成为日常写作方式),写字人多不读书(如艺术高考的文化课要求极低),读书写字的人都不体道(即使哲学专业也不再以体道为任务)。“道术将为天下裂”,问题已经很久了。为了对治书法教育中的文化底蕴缺失问题,书法界的许多有识之士已经在呼吁提高人文素养、实践经典通识教育了。而反过来,书法教育之于经典教育的意义,却还少有人认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我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和新无锡国专(即无锡古典书院)办学实践中积累了多年经验,愿意在此总结分享一下,供读者诸君批评。希望对于关心书法教育和关心经典通识教育的读者,都会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具身性的生命经验:

书法与经典的共同根源
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和新无锡国专的主要教学任务并不是书法,而是经典研读。然而,书法教育的重要性却并不因之减弱,而是更加得到重视。书院不但鼓励每个同学都来学习书法,而且,在每一部经典的研读中,我们都会时时联系到书法经验来讲解经典义理,以便帮助学员切身体道,形成对于经典义理的具身性知识(embodied knowledge)。除了书院学员之外,我带的一些硕博研究生和博士后虽然并不从事书法专业,但也形成了日常书写习惯。书法学习对于他们的中国经典研究工作带来了非常有益的帮助。
书法教育对于经典教学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因为中国文化是一种高度具身性的文化。如果不能落实到身体经验,中国文化教育容易蜕变为空洞的概念说教。书法就是这样一种极富具身性的文化载体,而且是可以有效抵御时代变化的载体形式。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具身性知识如农耕、祭祀等,虽然对于中国文化的切身理解来说非常重要,但现代人已经很难去形成实践经验。相比之下,书法虽然也已经丧失了它曾经具有的日常书写功能,但作为一种简便易行的艺术习练和修身形式,却仍然不难成为一种容易获得的具身性经验。如果养成日课习惯和日常书写习惯,书法甚至仍然可以成为活生生的现代日常生活经验。
我多年来的教学实践表明,在经典研究的切身体会方面,有书法经验的同学具有明显的优势。这是值得思考的现象。可以想象,在读书人都有日常书写经验的古代,书法经验之于经典理解的优势应该并不突出。或者说,书法之于经典教育的重要性在古代是一种普通经验和普遍共识。许慎《说文解字叙》和虞世南《笔髓论》开篇关于《易经》和文字学及书法关系的论述,正是这一共识的经典表达。但是对于今人来说,如果不经过有意的书法训练以及在书法中修身体道的工夫习练,要想理解这些表述的实际含义都是困难的。
书法与经典的直接关联是文字。书法是文字书写的艺术,通过文字书写来体道的艺术。经典是文字载录的先贤法言,通过文字来载道的言说。二者有一个根本的共同点,就是庄子所谓“道行之而成”的特点。书法不是文字的机械构成和排列,而是一个笔笔相生、随机生发的笔墨生长过程、纸笔对话过程。经典也不是词语的机械组合,甚至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固定文本,而是天人之际的感通、古今之间无尽的对话。
所以,每一个读经典、写书法的人,都不应该是机械背诵经典、机械模仿法帖的机器,而应该是一个在读书中与古人交谈问难、在临帖中与古人晤对切磋的活泼生命。古典文本和法帖给人带来根源的滋养,人也给古典带来鲜活的生命。古典是能生的根源,使人生命日新;人是有所命的生灵,使经典慧命赓续。犹如书法的经验所昭示,生命总是活在当下,确定的但又无法留驻的当下。在写字的每一个瞬间,书写者都经验着这样的当下:它是沉着贞定的,“顿之则山安”,“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孙过庭《书谱》),但它又不是任何固定的时间点,因为它根本就停不下来。即使在“顿”和“淹留”的时候也并没有脱势,并没有真的停下来。所以,书法要去经验的,毋宁是时间的发生本身,是在过去与未来的互漾中、前际与后际之间的“几”中“动而不屈、虚而愈出”地发生出来的生命本身。生命的本质正是书法的本质、经典的本质。
上面关于书法与经典关系的这些想法并不是玄谈,而是来自实际教学经验的总结。近年来,我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和新无锡国专带学生读《诗经》《易经》《论语》《大学》《中庸》《老子》《庄子》等经典的时候,常常引书法经验来展开解释;同时,在书法教学中,我也常常援引经典文本来发挥书法的道理。二者相得益彰,教学效果非常好。这类教学案例非常多,下面略举几例,以资说明。
性定之涵:书法与《诗经》
在无锡国专的每月《诗经》会讲中,我们曾读到王船山《诗广传》中对《采蘋》篇的解读:“静斯涵,涵斯微,微斯虑……未有不静而能敬者也。乃有静而不能敬者,涵而不求微,微而惮于虑,不沉不掉,而固未有主,吾不知何心。”对于船山的这一论述,在会讲的讨论中,刘青衢同学联系到程颢《定性书》所讲的“定”:“程颢说‘动亦定,静亦定’,就是在用‘定’来处理动静关系,跟船山解《诗经·采蘋》时说的‘涵’有没有关系?”针对他的问题,我用书法经验来做了一些引申发挥。下面是我当时的回答(保留口语特点,以便作为教学案例):
程颢的“定”确实可以类比于船山所谓“涵”的状态:动静皆涵其中。书法的经验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动感、动态、动势?必须静!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这是个实践问题。你去写书法,你立刻就知道了:你越能静,你就越能动。无论在“顿之则山安”的静中,还是在“导之则泉注”的动中,都有一种性定之涵,充满生机。这个生机是一个生机,只不过未发则静,发则为动。即使像“癫张醉素”那样的狂草,仍然是性定神闲的,不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在那些快速运动的笔迹里面,你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是优哉游哉的。他很痛快淋漓,但并不歇斯底里,并没有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他在尽兴的同时,仍然有所涵。因为他的兴致本身就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涵泳,来自几十年如一日的浸润涵泳。尽情遣兴的尽兴,与尽心知性的尽性,在真正的笔墨修身工夫里,原本是一件事。尽不是耗竭自己、掏空自己,而是“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越尽越充实,越尽越滋养。这种有余不匮的能尽,就是定。定中自然涵有能尽和有余,涵有动和静。
在书法的工夫实践中,动和静不再是一种教条性的对立。在每一个瞬间,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和静都化开了。有时我们甚至感觉到,在静的时候,张力更大;而在快速书写的时候,反而是一种释放,反而更轻松。反过来,如果不懂得“动亦定、静亦定”,把动静进行机械的对立,我们就会观察到相反的情形:停下来的时候松一口气,嗯,终于写完了;快速书写的时候则觉得很紧张。这个工夫就浅了,境界还不高。《老残游记》里面写黑妞白妞说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书最紧张的时候并不是剧中人打斗最酣、说得最快的时候,而是在某个节骨眼中停下来的时候。那时候,说书人一言不发,听众紧张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这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反过来,最闹的地方可以最静,所谓“蝉噪林逾静”。譬如我们去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在声音达到最大的时候,一种超越的宁静反而开始出现。
与程颢《定性书》一样,船山这里解《诗经》也是立足于“静亦定、动亦定”的性来讲的。他之所以强调“定”中的“静”之环节,是考虑到日常生活中还是动得太多,静得太少。所以,就《采蘋》这一篇的祭祀之义,船山特别强调了“静”的工夫论重要性。这是因为祭祀特别能让我们进入一种静的状态。我们刚才不是一起行礼拜孔子了吗?在这个礼拜过程当中,大家都能感受到一种肃穆的宁静。在这个肃穆的宁静之后,我们再来读书,你看看,一个个都是文思泉涌,是吧?那就是涵啊,我们都被涵养出来了。被涵养出来之后,我们才能思维活跃,才富有活力,才能去动。所以,当我们强调静的时候,不是把这个静和动对立起来、提倡静而反对动,而是为了“动的发生学”而来深思静的意义。我们知道船山是特别强调动的。他的《诗广传》到处都在批判片面的静。他可不是一个专爱讲静的人。所以,船山在《论采蘋》这里讲静,犹如书法中所谓“将奔而未驰”,是非常珍贵的。
关于船山所谓“涵斯微”,也可以用书法的经验来帮助说明。我们现在有不少同学,书法水平基础已经不错了,但在“微”或细节上老觉得意味不够,不那么耐看,这个其实就是因为缺少“涵”。这个涵呀,抽象来讲就是你的读书为人的涵养。但是还可以更具体,具体到细节上、具体到实践上,就是你在写字的时候,你空中时间的留白。我把笔在空中运腕的时间,从一笔到下一笔的空中动作,叫做时间的留白。这样一个时间的留白,你是不是有足够地给出来?你是不是从这一笔到下一笔太快?太遽迫?就如平常说话,你这一句说完了,是不是要赶着说下一句?你这一笔写完了,你是不是要赶着接下一笔?空中的动作诚然是没有用的,没有落在纸上,因为只有落在纸上的动作才见墨痕,才见形质;然而,那个没用的部分却是有用部分的前提,是使有用成为有用的无用。对这个无用的部分,我们如果投入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更多的重视,多做“无用功”,可能有助于提高有用功。在这个时间的留白当中,你就会涵养自己(是涵养,不是空出更多时间“设计”下一笔啊),然后你再下笔的时候,那个起笔的变化和精微,那个细节的丰富性,整个笔画的微妙之处就多多了,这个就是“涵斯微”。
纸笔对话与乾坤并建:书法与《易经》
在我的《易经》课上,诉诸书法经验也是高频使用的教学手段。古代书论常常论及《易》理与书法的本源相通,这在我的教学实践中是一再得到切身验证的说法。有一次在读王船山《周易内传》的时候,与同学们谈到船山《易》学的基本思想“乾坤并建”。这个道理如果仅就哲学层面分析的话,是很难讲清楚的。但如果诉诸书法经验,就很容易帮助学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通过具身性的实际经验来理解最抽象玄奥的哲理。
我的解说方式是通过书法之为纸笔对话的本质来说明何谓“乾坤并建”。在书法中,主动书写的笔可取象为乾,被动承受的纸可取象为坤。船山所谓“乾坤并建”打破了《周易》首乾的俗见,强调乾坤是《周易》的共同开端。我的书法经验正好可以呼应这一思想。我一直强调书法的本质是纸笔对话,而纸笔对话的发生条件必须从乾象的笔和坤象的纸两方面去寻找,不能片面强调笔的乾卦主动性。因为,要想形成笔锋的觉知力,就必须要能感受到纸。
所谓“入木三分”的涩进,所谓“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的线条,自然来自笔锋的觉知力,而笔锋的觉知力本质上是笔锋对于纸的觉知力。所谓笔锋起倒,本质上是笔锋顶纸而书时的状态改变。如果没有顶纸而书,就根本没有所谓起倒。而没有起倒,就没有笔锋的觉知。没有笔锋的觉知,“涩进”“入木”“画沙”就都谈不上了。所以,正如船山《易》学强调“乾坤并建”,我也一直强调笔法不只是运笔技法,而是纸笔对话。乾坤并建的纸笔对话不但包含笔的主动觉知,也包含纸的被动感觉。
为了更好地建立纸笔对话,感受纸的感受,我近年来尝试恢复左手持简(叠纸代简)的古法书写。在古法书写的实践经验中,我逐渐体会到,当左手也参与书写过程的时候,纸或竹简就不再是被遗忘的坤,而是与乾(笔)一起“并建”书法的要素。虽然右手和笔仍然是主导性的乾,但它是对左手和纸有充分自觉的和在对话关系中的乾;左手和纸仍然是配合性的坤,但它是对右手和笔更加敏感的以及更能即时回馈的坤。这些意思,我曾在“无竟艺塾”群里与学员分享。作为一种教学案例的展示,下面照录这些笔记体的思考:
左手持纸写字的好处,是可以有效的防止右手粗暴的使用毛笔。因为,当左手悬空持纸书写的时候,纸不再是一个绝对承受者(类似于那些所谓的女德班提倡的逆来顺受的伪女德),而是一个随笔而应的对话者(就像船山易学中“乾坤并建”的坤卦)。所以,古法书写不是为了复古,是为了更好地感受纸,建立纸笔对话。自从唐以后引入高脚桌椅,铺纸于桌上书写以来,左手闲置,书法成了右手的专制、笔的独白。恢复古法书写的尝试,不过是为了重建“乾坤并建”的纸笔对话。我恢复古法书写的目的,只是想反复提醒自己:当你书写的时候,在乎过纸的感受吗?
建坤并不排斥建乾,恰恰相反,建坤所以建乾。类似地,感受纸并不排斥感受笔,恰恰相反,只有感受到纸的感受,才能真正感受到笔的感受,建立笔锋的觉知力。在这个问题上,古法书写是有明显优势的。因为,在左手持纸书写的古法中,左右手都悬空,全无支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是笔锋的腰力。所以,这种书写方式需要书写者在落笔的时候就唤起笔锋的觉知力,找到笔锋的存在感,让笔锋自由地站起来。否则,根本就无法写字。
左手持纸书写还可以有效的激发右手手腕的运动。因为,左手悬空持纸的时候,如果不用手腕就根本无法自由写字。你再也不能像铺纸在桌子上那样左冲右突地把毛笔拖来拖去,胡乱挥舞。同时,字的大小尺度也可以有效地控制在“手腕的人体工程学”自然范围以内(可理解为是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自然尺度),防止铺纸在桌上写字的时候动不动就胡乱挥舞毛笔写的太大,失去尺度感。宋代高脚桌椅普及以后,大字越来越多,今天尤其写的大。这跟坐具和书写方式的改变是有很大关系的。我们学习书法,如果是为了修身养心、变化气质,而不是为了写出很大的字做展览,那么采用左手持纸悬空书写的古法,会是很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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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锋的觉知与自由:书法与老庄
《老子》《庄子》文本充满了富有书法意味的论述,书法经验的介入也非常有利于老庄玄思的具身性理解。在我以前的《庄子》课上,曾大量探讨“听之以气”“庖丁解牛”待与无待等庄子思想与书法经验的关联。对此,我曾在我的公众号“寓诸无竟”中做过一些随机的记录。不过,当时采用的都是诗体句式,尚有待进一步整理。下面是一个相关讨论,是在“无竟艺塾”与学员的交流记录,亦曾为同济大学对外交流学院的新加坡书法访问团讲授,主要涉及书法经验与老庄思想的关联,赘录于此:
老子所谓“抱一”,我曾从藤本植物的触须与书法线条的类比中得到一些领悟。象葡萄和丝瓜藤蔓触须一样基于触觉的自我卷舒能力,可能是“抱一”所以可能的条件。笔锋要像藤蔓的触须一样充满觉知,在空中充满渴望地舒张探求,抵纸触物则能紧紧地自卷自藏。每一根线条都应该是这样的触须,中段舒张探求,两端自卷抱一。不得其道,则使转粗疏,笔画中段缺少触须的探求性舒张,头尾缺少触物自反的自卷自藏,字势行气就不能“抱一”,不能“专气致柔”。线条触须的敏感度不够,字就会散,缺乏神采。两头回卷不够,不善“反”(反通返,返回之义),线条力量就会弱。生活也是,大多数人只是粗线条的缠绕,只有诗人、哲人和艺术家有触须,能自我舒卷,能及物体物。
线条内部有运动,才有内在的力量。所以呢,很多时候是有“复写”的,就是在线条里边回顶,尤其是首尾和转折的地方。这还是《易经》和老子所谓“反”“复”之义。“复写”就像是揉面团,把更多的东西揉到线条里面去,向内求,而不是向外求。当然,这应该是自然简洁的书写,不是刻意的去做多余的动作。这又是老子所谓“俭”“朴”“无为”之义。记得群里曾有人发一个短视频,拍一个人写字的时候,刻意在每一个起收转折的地方反复揉面团,非常可笑。那是因为他懂得了一些道理,但又错误的发展了技法。
书法入门阶段,不妨先做线条练习,体会笔锋的存在,弄明白笔锋起倒的道理。一笔写下去,锋就会倒。重新站起来,再写。再倒,再起,再写。古人所谓“提得笔起”即此意。切勿死拉硬拽拖着笔走。每一笔都应该是在对笔锋存在的觉知中写下去的。不要拖着笔走,也不要被笔拖着走,要在与笔的对话状态中一起走。不奴役笔,也不被笔奴役,你与笔都应该是自由的。你通过笔成为自由人,笔也通过你成为自由书写的笔。
这种自由关系就像《庄子》里的庖丁解牛。解牛自然用刀,但他是以不用用之。不用之用的要害就在于建立人刀对话,以及刀与牛身机理的对话。“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这是建立人刀对话的工夫。“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这是建立刀与牛身机理的对话。刀在庖丁与牛之间,正如笔在书写者和纸之间。刀自由了,庖丁就自由了。笔自由了,书写就自由了。自由的关键在于觉知刀或笔的存在感,而获得这一觉知的关键在于建立对话的关系。
建立真正的对话关系诚然需要长期的功夫,但是感受笔锋的存在,却是在入门阶段就应该感受到的。不懂得这个入门关键的人,很可能学了多年的书法,还没有找到过笔锋。如果找不到笔锋的话,当然建立不了对话。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使在写得小有成就的情况下,也只是在很粗暴的使用毛笔,“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距离庖丁解牛式的书法艺术还非常遥远。
其实,笔法也是生活的道理。无论君臣亲子,还是夫妇朋友,好的关系都是在对话中建立的自由关系,不好的关系则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真正的自由不是放纵,而是相互成就。奴役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奴役本身也是一种被奴役。自由对话中有真正的差异性和生命张力,而奴役与被奴役的世界实际只有被奴役,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如果误解书法,以为写字是为对笔的专制操控,那么结果就一定是自己被笔奴役,写字成为一种身心的耗损与折磨(参虞世南《笔髓论》所谓“不可以力求”)。反过来,如果能时时觉知笔锋的存在,与纸笔形成对话关系,书法就可以象礼乐生活一样成为修身的工夫、人生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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