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行记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目睹着燕子,在红漆斑驳的雕梁画栋间摇曳穿梭,这句诗便幽幽地浮现在脑海。
它表达的,是一种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哀愁。
这种哀愁,不是小家碧玉的哀绿绮思,而是王朝兴替的浮沉悲哀。
这种悲哀,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不只是一家一户的惨惨戚戚,而是一整个王朝,甚至一整个时代的兴亡更替引起的冷冷清清。
不过,二十一世纪的人,为着生活的鸡毛蒜皮,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谓人生意义,历史浮沉的命题,已经很少去考虑。
即便考虑,也不见得就能考虑出个眉目清晰。
话虽如此,考虑与不考虑,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燕子成群,欢快着自己的欢快,人世间的斗转星移又与它何干。
像那只躲在绿草荫里瞌睡的猫,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它依旧我行我素,不可一世。
路过的人踯躅感叹,表达惊奇欣羡,或者揶揄玩笑——
哼,它自有自己的天昏地暗,春夏秋冬,且攻不可破。
它哪里需要顾及人间是格格公子们吟诗作赋,还是一排排红男绿女们仰着头打瞌睡。
一只猫,一座城,一条河,或者一个时代,其实如出一辙。
人世间的一切,都自有各自的轨迹——荣衰兴替,马不停蹄。
历史是人人过江之鲫,赴汤蹈火;
历史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历史为人所书写点缀,但历史不会留给人情面。
历史自有它深沉的残酷性与悲剧性。
燕子不嫌贫爱富,所以它雨露均沾。
历史的车辙不会对燕子的命运打下深不可测的烙印,它只要一根梁木可栖便心满意足。
所以它享受得了钟鸣鼎食之家的高乐,也闻得下布衣百姓之舍的烟火。
这种微妙的戏剧效果为岁月所造就,却也被岁月所消磨。
这种戏剧效果,在此刻得到浓墨重彩地放大。
当我目睹着莺莺燕燕,在坤宁宫的屋檐下纷飞;
在它们的矫健身姿之下,是透过窗户向宫殿里张望的人头攒动。
九重宫阙,讳莫如深,如今脚步杂沓,人尽可观。
紫禁城既已不复禁,慈宁宫自然无法宁。
儿童在这里嬉闹吵嚷,角落里散发刺鼻的尿骚味,油腻的中年男人随意撩起衣服。
历史依稀成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间或传来的乌鸦啼声,十分嘶哑衰飒,更是为这种滑稽与荒唐,涂抹了一笔苍凉。
然而,游人不需要有多少时移世易的感慨唏嘘。
他们只需要感到六十元的门票花得心满意足,并且来见识过所谓王朝江山的深沉面貌,那么从神武门走出去,他们至少是一个见过紫禁城深不可测与妙不可言的人。
如今的宫阁楼宇,要么戒备森严,游人不得入内,要么作为艺术品展览馆,再也寻不见当年的痕迹。
几百年前,这里的风云诡谲,腥风血雨,人们能够领略多少?
大多数人不过是借由宫廷剧里的桥段来天马行空想象,或者按图索骥求证,却是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
一入宫门深似海
简单明了七个字,不知浸泡了多少的残酷血泪。
那不仅仅是宫斗剧里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更是为着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男儿们的忍辱负重,或者含恨而终。
这背后,还有多少的耿耿星河欲曙天,玉颜不及寒鸦色,还有多少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如果是夜晚,靠着宫墙,不知能否听到千红一哭,万姓同悲。
政治始终是踩踏着牺牲前进的。
政治是时代的一座指挥棒,时代也是踩踏着牺牲前进的。
时代,不仅仅是一个时间名词,更应是一个空间单位,里面容载着数不胜数的人的苍茫记忆和哽咽暗伤。
到最后,人人都是光阴的手下败将。
它将永垂不朽的化成标本,将势单力薄的斩草除根。
标本只是标本,只是无声无息的空壳,人们对着空壳顶礼膜拜,或者隔岸观火,都于事无补。
一代自有一代的血肉,一代自有一代的生命力,一代自有一代的堡垒,一代自有一代的飞蛾扑火。
在一座座宫殿里穿梭,想着那些陌生人的名字——
无论他们曾经历下多少丰功伟绩,铸造多少传奇秘闻,或者背负多少悲剧命运、千秋骂名,毫无例外,他们只是一个个名字,一座座头衔,或者碑文上的一行行字。
或者生前身后事,被添盐加醋、淡妆浓抹地加工描摹。
不过,这与他们也已毫无瓜葛。
人,终究不过是人。
人的伟大与渺小,总让人觉得神色可疑。
一切的文明,到最后都显得恍若风中烛火。
在笼统的漫长的光阴隧道里,人是终究被碾为齑粉的,终极宿命没有差别。
区别只在于,这一把齑粉,是风过无痕,还是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值得后人一番评论。
所谓活着,就是一段逐渐明白自己需不需要做一把留得下蛛丝马迹,以及能不能够留下蛛丝马迹的齑粉的旅程,也许。
走在长长的甬道里,想着几百年前,某个宫人走得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忽然背上挨一顿鞭子,是上头严厉的责难与质问。
一个奴婢是一个奴婢,一个奴婢怎么能够如此堂而皇之地休息,一个奴婢怎么能够不挨鞭子。
这种悲剧在岁月的更迭里并没有止息,只是换了一副面孔。
有形的,无可置疑的主宰变成了无形的,同样无可置疑的控制。
那就是生活。
我们无往而不在一种权力意志的操控之下——
为了生活,我们予取予求,我们有所期待,根本不能自给自足,自然无法六根清净,风轻云淡。
所以它成了仲裁者,鞭子就握在它手上。
历史滚滚向前,关于人活着这件事情,并不曾更清楚明白一些。
自然也有许多好的方面——
如今的人,至少可以从从容容地走进来,从从容容地走出去;
从从容容地坐下来,对着宫闱秘史评头品足,大口大口地喝一听可乐,或者从从容容地说出康熙乾隆雍正咸丰诸如此类名词。
它们也不过只是一些些名字,而已。
走得远一些,走得长一些,但最终极的归途,其实没有不同。
这是历史的阴风惨惨,却也是历史的温情脉脉。
-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