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欲望与满足

最后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福柯友善并充满关切地对我说了如下的一番话:我不能忍受欲望(desire)这个词;即使你在一种不同的意义上来使用它,我还是禁不住将欲望思考为或体验为匮乏(lack),或者说欲望是被压抑的。他又加了一句说:这样的话,也许我称之为“满足(pleasure)”的正是你称之为“欲望”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需要“欲望”之外的另一个词。

很显然,这一次情况所涉及的也不仅仅是用词问题。就一方面来说,我几乎无法忍受“满足”这个词。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对于我来说,欲望并不包括匮乏;它也不是一个自然给定。欲望完全是运转着的、异质性的(机器)装配(assemblage)的一部分。它是一种进程(process),由此与结构或者起源(genesis)相对立。它是一种感情(affect),由此与感觉相对立。它是此性(hecceity)——一天、一个季节或者一段人生的个别的单一性。与主体性截然相反,它是一个事件,不是一个事物或者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它必然包含着一种内在性领域(field of immanence)或者一种无器官身体(body-without-organs)的组建,而后者是由强度性区域、阈限、级度与波动(flux)所定义的。这种身体既是生物性的又是集合性的、政治性的。正是在它之上装配被组建并且崩垮,正是这种无器官身体承载着装配之解辖域化运动(deterritorialization)的衍生、承载着其飞行路线(line of flight)。这种身体会发生变化(封建制度的无器官身体与资本主义制度的无器官身体是不同的)。如果我将之称为无器官身体,那是因为它与所有的建构层(strata of organizations)相对立,无论这是一种生物有机组织建构还是权力建构。恰恰是整个的一组身体建构将摧毁内在性平面或者内在性领域,并且在欲望之上强加另一种类型的平面,而这样做每次都会使无器官身体阶层化。

如果我此刻所说的这些让人迷惑不解,那是因为在我与福柯的关系之中存在着许多争执点:

1)我无法赋予满足以任何积极价值,因为满足似乎阻碍了欲望的内在性进程。满足对于我来说处于阶层与建构那一边;与之同时呈现给我们的欲望则一方面内在地屈从于一种戒律另一方面外在地被其(被错误地定义为匮乏的欲望,译者加)满足所管制。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存在着对欲望特有的内在性领域的否定。我告诉自己,如果说福柯更强调萨德,而我恰恰相反,更看重莫索克,这看来并不仅仅是一种偶然。说我是个莫索克主义者(masochist:(性)受虐狂者)而福柯是个萨德主义者(sadist:(性)施虐狂者),这是远远不够的。这么说也没有关系,但实情并非如此。莫索克让我感兴趣的并不在于那些痛苦,而是他所抱持的一个观念:满足打破了欲望的积极性,并且阻断了其内在性平面的组建。(同样地,或者不如说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在宫廷爱情(courtly love,采某人的译法)中存在着一种内在性平面或者无器官身体的组建,在这种平面或者身体之上,欲望并不存在任何匮乏,并且它会避免获得满足,因为满足会干预并且阻断它的进程)满足对于我来说,似乎是那些个人或者主体在那种超越了他们的进程中获得定位的唯一方式。以我的观点来看,正是这种定位使得欲望被禁锢在匮乏的戒律之下,并且与满足这一准则(norm)取得一致。

2)另一方面,福柯关于权力安排与身体之间存在着即时的、直接的关系这一看法是关键性的。我更关注的是他们如何对身体强加建构。以此方式,无器官身体将成为解辖域化运动的合适场所或者说中介(从而作为欲望的内在性平面)。而福柯称之为生物权力(bio-power)的所有建构与所有系统实际上所做的只是对身体进行再辖域化(reterritorialize)。

3)我能否设想建立如下所示的一种等价关系:我所定义的无器官身体/欲望正对应着福柯定义的身体/满足?福柯曾对我谈起过的关于身体/肉体的区分能否与无器官身体/有机组织形成对应呢?在《认知的意志》(《性经验史》第一卷,见中译本)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段落中,福柯论述了生命如何赋予抵抗力量一种可能的地位。D·H·劳伦斯对于这种根本不同于自然(Nature)的生命也曾有所论述,对于他来说,这种生命意味着在所有被决定了的配置之外的欲望之内在性的可变平面。劳伦斯对于欲望的设想与积极的飞行路线联系起来。(一点小细节:福柯在《认知的意志》的结尾部分对劳伦斯作品的使用方式与我对它们的使用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以上译自德勒兹《欲望与满足》(Desire and Pleasure)一文中标题为G的部分,原文见Two Regimes of Madness,122页以下。

据英译本注,这篇文章原是德勒兹在1977年写给福柯的一封信。其时福柯刚刚出版了《性经验史》的第一卷即《认知的意志》,在该书出版之后,作者即陷入了某种个人危机(详情可参考《性经验史》中译本“增订本前言”),于是通过这一封信,在其由标题为A到H的(德勒兹对福柯新著所做的)阅读笔记组成的正文之外,德勒兹对困境中的福柯表示了他出于友谊的由衷支持。这封信在稍作修改后发表在1994年法国的《文学杂志》第325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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