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史学大师的绝唱

  《法兰西的特性》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 著 顾良 张泽乾 译 商务印书馆出版

  《法兰西的特性》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领军人物布罗代尔的遗著,在他去世后几个月才正式出版,可谓一代史学大师的绝唱。一般认为这是布罗代尔晚年努力完成的一桩夙愿,将他独具魅力且日趋成熟的史学观点运用到自己祖国历史的探索中。

  《法兰西的特性》是一部未竟之作,是布罗代尔关于法国历史的宏大构想的一部分。这个构想包括三大部分:法兰西的特性、法兰西的诞生和法兰西的命运。可以想见,如果完成这个三部曲,这将又是一部与《地中海》《物质文明》等量齐观的鸿篇巨制。目前已经出版的《法兰西的特性》,也仅是第一部分预想中的前两个部分,即“空间和历史”“人与物”。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按佩里·安德森的说法,这种未完成的状态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一种好奇,可以一探史学大师是如何实现自己的目标,以及他们未经修饰的创作过程。

  在反思中,布罗代尔开始了他的法兰西研究计划

  为了更好地理解《法兰西的特性》究竟是一部怎样与众不同的法国史,我们有必要对布罗代尔其人及其主要的史学观点做一简要的介绍。布罗代尔,1902年出生在法国东部的一座小乡村,父亲是一位数学教师,他自述自己具有农民的血统,对法国的农村和农业生产非常熟悉,并抱有一贯的热忱。他早年深受德国史学思想的影响,尤其是德国新历史学派经济学的影响,该学派强调经济发展的历史性和有机性,否认存在着普遍的客观的经济规律,强调历史学与理论的结合。在取得教师资格后,布罗代尔先在阿尔及利亚的中学任教,同时撰写博士论文。此后又到巴西圣保罗大学担任历史教授,这给了他站在欧洲之外观察欧洲整体的机会。这段时期,他结识了后来成为著名人类学家的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以及年鉴派第一代代表人物吕西安·费弗尔,这成为他史学生涯的转折点。与斯特劳斯的交往,使他对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而费弗尔则将他引入年鉴派,使他成为其中一个积极的新成员。

  二战爆发后,布罗代尔不幸沦为战俘,在德国美因茨和吕贝克等地的战俘营待了整整五年。就是在战俘营中,他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巨著《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但由于缺乏笔记,又缺乏档案,他不得不养成了一种沉思录式的写作方式。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得不超越、抛弃和拒绝面对事件,让偶然事件,尤其是令人恼火的事件,见鬼去吧。我只能考虑在一个更深的层面写作历史。”

  战后,布罗代尔虽然受到了法兰西学院的提名,但却被巴黎大学拒之门外,这也给了他一个机会,在大学之外建立自己的学术研究基地。这个基地就是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第六部,即后来的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并成立了一个附属机构——人文之家。借助这些机构和《年鉴》杂志,布罗代尔和年鉴学派的史学影响逐渐走向了自己的巅峰。然而正当年鉴派如日中天之时,1968年,布罗代尔惊讶地发现,年鉴派也已经成为了学生和知识界反对的正统。正是在这种惊讶和反思中,布罗代尔开始了他的法兰西研究计划。

  布罗代尔探索的是长时段的深层的历史

  关于年鉴学派的史学观点,如果不放在一个更大的思想结构中去理解,就很难真正体会它的意涵和精髓。这个思想结构就是18世纪英国人凭借自身霸权地位建构起来的一套普遍化、专门化的知识结构。

  所谓普遍化思想有两种形式,一种即所谓的法则研究,即认为人们从经验现实的描述开始,可以通过归纳形成抽象的法则,这种法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种认识成为现代社会科学的意识形态。另一种所谓个案研究,它也是从对经验现实的描述开始,但就此止步。这种普遍化意味着一切特殊事物都是平等的,不存在任何外在的结构差异。这种态度成为现代多数历史学家以及一部分人类学家的意识形态。

  所谓专门化思想,即认为知识可以专业化,并且并行不悖。这种论点导致在社会科学内产生了各种学科。到20世纪,不仅历史学变得与社会科学全然不同,而且社会科学也分化成了各种不同的学科,包括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等。

  而年鉴派的史学观点,总体上便是针对这种建立在盎格鲁·萨克逊霸权基础上的知识结构的反对。一方面他反对专门化思想带来的支离破碎,主张一种总体的观念,主张研究经济和社会的根源、长时段和总体的人,而不赞成研究政治表象、事件和片面的人。另一方面,他反对僵硬的法则研究,主张更为灵活的定量趋势研究;反对个案研究,主张将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结合起来;反对历史的独一无二性,主张结构的历史;反对传统叙事史,主张以问题为中心的分析史。有了这样一个史学思想的背景,或许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进入这部极具布罗代尔风格的法国史名著。

  在该书的导言中,关于为什么要在多不胜数的法国史书中额外再加一部新著,布罗代尔的解释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历史学家的职业已经发生了极其深刻的变化,而这种变化首先是防御薄弱的历史学领域遭到了各种社会科学的入侵,这种入侵使历史学的形象和问题都发生了彻底的改观。布罗代尔认为历史学应该摆脱固有的牢笼,接纳新的问题、新的挑战。在他看来,传统的以个人和事件为中心的叙事史,就如同处于童年时期的史学,它只局限于短时段,法国史只不过变成了一连串连载故事。他认为需要一种真正成熟的史学,他探索的是长时段的深层的历史,探求“源流的重力”,如同心理分析前不久揭示出来的无意识的暗流。这种历史将超越政治的承诺和意识形态的信仰。它的目标是弄清法国悠久历史的深层结构,研究法国和世界的发展趋向。

  法兰西的特性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么如何实现这样一种历史呢?一方面布罗代尔大大拓宽了研究的时空范围。在时间上,他将法国历史追溯到史前的洪荒时代,探索地理以及气候的演变,村庄、集镇、城市的成长,历史的血缘学,语言的流变。他关注长时段的变迁、人口的千年周期和经济的整体属性。在空间上,他认为六边形的国土并非唯一的尺度,在它下面还有地区、省份和地方,在它上面有欧洲,欧洲之上还有世界。他引用布洛赫的名言“没有法国史,只有欧洲史”,并补充道“没有欧洲史,只有世界史”,他说:“长时段、六边形、欧洲、世界,这些才是我探究的时空范围。借助这些不同的时空范畴,可以对往昔的法兰西进行跨时空的比较,可以瞻前顾后地统观全局,从而找出带有倾向性的规律,而不是法则。”另一方面,布罗代尔试图从不同的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来分别考察法兰西的全部历史,于是地理学、人类学、人口统计学、政治经济学、政治学、文化学、社会学、国际关系学,都成为了法兰西总体史的研究工具。各门学科观察到的每一个局部,汇总成为了法兰西历史的全貌。

  法兰西的特性究竟意味着什么?布罗代尔说:“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品性,是事关全局的核心,是法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延绵不绝的往昔慢慢累积而成的结果。正如不见天日的海洋冲击层,在年深日久以后形成了地壳坚硬的外表。一个民族为求得存在,只能对自身进行无穷无尽的探寻,朝着合乎逻辑的演变方向实行自我变革;坚持不懈地与其他民族对抗;认同本民族最优秀的和最基本的品质;从而在高贵的形象前,在仅为局内人所知的暗语中,看出自己的特性,在成百上千种验证中,在各种信仰、言词、借口、默契、汪洋大海般的无意识暗流中,乃至在意识形态、神话和幻想中认出自己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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