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46

言及“民族传统”、“汉家精魄”一类字眼,自又涉及这文化系统自身整体究竟如何的问题。近年来文化界言谈此事之人多多矣,吾非专门学者,似不当强凑此热闹。不过任何文化,确是莨莠混杂,莫可一概而论的。譬如上文所言这诗文之艺,今人承其大雅高风,可;若专拈那字面游戏或“八股文章”精细考究甚至进而“发扬光大”,则更有何益?又如国人由三二十年前之远离传统宗教文化,至今之处处寺观香火鼎盛、人头涌攒,其中倒是有几多虔心向善因素,多不过乃祈神佛保佑一己诸事皆如愿以偿罢了。然纵是如此,俯首于庄严神坛之前,心感天道之威与法相之美(即令斯美只是纯通俗意义上的),由此不得不多少暗存敬畏止戒之念,此亦终强似敢在人间肆无忌惮行凶作恶罢……所谓“教化”于“邪行”,“文化”于“野蛮”,在此俱可悟见一斑。总之,对于传统文化之承袭,取舍在我;人心若是真存善美之念与正直中平之识,自会依昊天之微示,属意其精华而厌弃其糟粕矣。

偶尔念及,吾人何有这绘画冲动,殊属有趣。究其至初本源,童心方觉之际,仍当是观天地造物胸中有感、且见前人曾留斑斓画迹,因以一己亦欲试为之。既试,小有得,惑之其味,乃一发而不可收矣。于是乎摹云物,抒己心,发前人未竟之意,直接观感之外,亦将笔触伸向一切相关认知领域,连同般般潜在之境。是以写实、浪漫、表现、意象、梦魇、分解、构成及扭曲变形诸般手法皆成对应。斯为技,堪当人生特别能力;为艺,尤其可挟精魄于理想境界自由驰骋。由是遂令吾人远鄙俗而近高尚焉。画道中人,或有此雅好之辈,不妨静思吾言,切勿将这“画艺”二字埋汰了。

转又思及人这“码字”之好。此却是“写作”之生动譬喻,亦堪究之。吾国单体之字,字义虽不谓不丰,毕竟关系明朗,人识其本义兼知其引伸则可。唯独这“码”字,表面看来只是字数之堆积,实则内在关系已至多多。人之思维自有其逻辑性;字随思行,字仍为字,然所含显隐之义,或岂又是字面本身可局限者!由是思辨之士,尽可于其间大做文章。——智思深邃者自是如此;纯玩文字游戏者,亦未尝非是大有游玩空间。因而世人堪称乐此不疲,尤其是在现今众人既得温饱、且是各类虚实文字载体俱高度发达的情况下。人世间这字“码”之愈多,利弊亦已互现:人类精神固化之珍宝或垃圾皆并存于是焉。而特别又因这文字构成类作品不似造型艺术,优劣一目了然,须经完成阅读之全过程后方能真正辨识,是以文优意劣之作具有极大之诱惑欺骗性,反之却又极易被人忽略。故尔吾今正言恳告世人:着意为文者,不能不认真打磨其文字,且是最好休要故意打乱其行文之内在逻辑,致令其精义抛撒浪耗;习惯于阅读者,则必当于如山之码字间,学会辨别真伪美文,以免一己宝贵生命,白白于其间荒费流失。言至此,顺带说一句:吾以为,不少现代派文字,其或得或失,俱在于其故意弄乱了人的常规逻辑思维。不知此论看官以为然否。

偶于电脑文库中读莫言《红树林》,颇有感触。简言之,作者可谓绞尽脑汁在“叙述角度”或“时空转换”之类皮毛手法上大做文章,而其文本身实实在在只能称之“邪乎之平庸”,断非真正之新颖与大气。此或正可印证上文所提及者:时下国内作者欲跟外界潮流,亦“步入现代世界”,如此这般为文心态。可怪者倒是,无论其怎样,传统文学媒介及世俗阅读群体,犹始终皆将彼等视作吾国文学之主流干将;彼之作品,亦永被奉为当代中国文学创作之圭臬楷模。诚然,其书亦自非一无是处,毕竟乃熟玩文字者所作。问题在于,若同样之作却出自新手(或毋宁说“新面孔之手”),那尊贵之文学圣殿掌门职事,仍会为其敞开殿门欤?——随意一顶帽子,诸如“细节与文字工夫终究不能说明甚的甚的,还需主体构架怎样怎样”,便可一竿子将人打死了……此便是人间现实,看来任何人都难以使其彻底改变的。噫吁!无怪乎业内有“'爷’与'孙子’一夜之间调头换位”之说,真真乃是话粗之端理,含泪之幽默。

承上。倒是近时一些无名之辈描写现世各阶层、各行业及各地域形形色色人物之作,还不乏可观之处。文艺作品贵在作者之真切体验与独特、生动且是可信之被表现对象,至若作品构架,内容剪裁,细节处理,均只应适可而止(至少与人之感觉是应如此),过则必至雕凿,小气,乃至精怪。既得其基本优长,兼以文字本身的干净利落甚至还略具个性美感,如此则篇章成矣。已然能令吾人于茶余饭后增知广见,运思审美,所谓“开卷有益”,斯艺文之事,还求甚的?自然,此非是以宏篇巨制、传世经典要求于人;或国内“正统文学”之“主流作家”,下笔皆以为己著已近伟大不朽罢,呵呵。

艺事,除自身确有客观规律与批评之基本尺度外,公众之习常接受与否,亦无法忽视,——简言之,如某人之写法,画法,唱法,究竟是否能为他人所认可,亦同样为客观存在也。以画法为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吾方识子庄画作,先是至为惊讶,谓之原来国画山水还可如此这般摆弄!次后一度则稍陷困惑,内心仍趋于认同细节具体之传统型山水。久玩二者之味,兼之参照且思忖西画近代以来整体风格之演进事例,终悟此人间绘事,曷可永囿于观者既有口味?先觉之艺者,创作之外,亦多创调,譬如填词,有依谱填写者,更有自度曲者,而彼所度新曲,一经为学界认同,则又为众人填词所依之谱也。固然,这自度曲事,亦决非信意而为,其中自有种种或显或隐法则制约限定,不过想来唯其因此,其新创之曲方有深长滋味可供识者所品玩罢……言之至此,艺事之守成,创新,连同其守成与创新过程中一己之主动性及阈限,皆莫不可以推论之了,兹不复赘言。

细细想来,这艺事创新之“大胆”与“自大”,其界限亦真是不易划定。敢为人先甚而敢为人所不敢为者,其心胆必雄大,固弗论矣。然此不畏人言,不依人意,不顾现存公理,篾视久立权威,一心一意只认自家选定目标之执着乃至执拗精神,在其艺事本身获得社会承认之前,照世俗看来,不是自大,又是甚的?再则,就说其心仪首肯之为艺原则罢,固然在其一己之心明白无误,对于他人、尤其是对于对立面观点而言,汝又何可如同自然科学般能称之为铁定不移之客观真理?所以在此倒真真是有点“成则王侯败则寇”的意味。此看似简易实则万难之事,欲要解决,除“心辨”二字外,恐也别无良策。此“心辨”也,于当事人,足自我省知约律;于观者,当可渐趋贤明公正以去习常偏见。如是者,则为艺之“大胆创新”与“自大妄为”,其判识标准,或稍至朗然焉。

转又思及己事。吾之画艺连同诗文,几年来于网络间久为人知矣。而褒贬之声亦随之起,甚至似有与日俱增且褒贬本身也愈演愈烈之势。褒者之语吾不复述了。贬之甚者,至有以吾艺全然不通或已步入不返之途,诸如此类之语,云云。此岂非正所谓观念差异所致欤?尤其有趣的是,责之特甚者,恰是吾负之相对较深之翰墨艺(人褒之最甚亦同为此),而对吾诗之责,却由先前之严峻日渐显得温和了,盖为所诟之格律事,已因近年来吾之在意而实有消减也。如此看来,艺事愈有辙可合,争议愈小;所供驰骋空间越大,则自是引发观念甚或“主义”之争亦愈巨尤烈。由此是真可知何以西人绘事流派争斗必至水火不容。不过说归说了,吾既称达,对旁人责语,也就称是既上心在意复又不以为意的。所谓“不以为意”,是自家既已选择之路,当旁若无人坦坦然走将下去;而所谓“上心在意”,则是旁人所言,其中哪怕只还有一二分合理性,吾亦要静思细掂,唯善是从。

艺事之主要价值所在,在于其为独立精神个体之独一无二创造,此或人已多有觉察。事亦显而易见:每位艺术家,即使受人拜请,欲精心复制或重示一遍其得意作品,结果必是要么过之,要么不及,终是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再现其心愿再现之作也。以此吾思之:任一作品,当皆是出自必然态势下之某种偶然状况,前者是为艺术家内在综合实力与外界客观可能性之和,而后者则为一时一地、一情一境包括艺者自身之精神、情绪甚至身体状态;两者遇而化(不为人知地自然融洽),乃产生特定之——吾姑称其为——“创造性磁场”,是以一独特之艺事方成矣。此“磁场”却非恒定,时时皆处于转瞬即逝之幻化或重组状态,因之美妙难言,亦因之非是人力所稍可控制,故尔也就天然已杜绝了类同工作母机批量生产般之可能性,致令每一作品,无论其优劣,俱是“孤本绝唱”……言之至此,不知将其事道清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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