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平:赌挑的故事
赌 挑 的 故 事
文/吕小平
(一)
1970年代初,我们全家随父亲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所见所闻,发现农民兄弟的身材普遍偏矮,而且很多人的体形是上身长、下身短,行话叫“五短身材”,或者叫“矮脚虎身材”。
这种身材,不但比例不协调,观之不美,而且罗圈腿偏多。究其原因,应该是生长期缺钙缺营养,加上长期挑重担子“塑形”的结果。
我们落户的公社叫谏壁公社,公社所在地谏壁镇,建有全国最大的火力发电厂——谏壁发电厂。但是,我们公社虽然紧邻电厂,却并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公社的绝大多数大队都没有能通上电。没有电,就用不上电灯,就无法使用滚筒脱粒机和机米加工,一切需要用电的机械都无法使用。
在我们的江湾大田,水稻田的灌溉只有靠柴油发动机抽水,而柴油发动机则需要根据田里的蓄水情况,不断地转移阵地。于是,这个重达几百斤的大铁疙瘩,一旦要转移阵地,就只有靠我们这些社员的肩膀。
我当时才十几岁,已经在不上课的节假日里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因为个子高,经常被安排去抬柴油机。窄窄的田埂,柴油机虽重,也只能两个人抬。每当桑木杠子压在肩膀上,咬牙发力将柴油发动机抬离地面的时候,我就觉得肩膀上的那份酸、麻、颤栗,难以言表。
柴油机太重了,抬起走路的过程中,腿一直是颤悠悠的。这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就要“嘿哟嘿哟”地打号子。越是抬不动,号子越是要打得震山响,有时候简直就是直着嗓子在喊。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那位社员听我的声音不对劲,便说:“抬不动了?要不要歇一下?”
我赶紧回答说:“好!”
话音刚落,两人便一猫腰将柴油机搁在了地上,动作默契得就像是训练过了似的。
我知道,他的体力其实还不如我,他早就抬不动了,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用当地人的话来讲,他是癞蛤蟆垫桌子腿——在死撑活挨。
柴油机既重(据说有400斤),抬起来还打腿,迈不开步子,所以一路要歇几歇,才能到达目的地。
比抬柴油机更重的,是抬罱泥船,那才是血与火的考验。
(二)
俗话说,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然而猪粪、牛粪、羊粪、鸡粪……这类有机肥料,在当时“以粮为纲,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里又是有限的。为了扩大肥料来源,春天就必须积绿肥沤在池子里,秋天的时候再挑下地当作肥料用;冬天就要罱塘泥,直接垩在田里充作肥料。
罱塘泥一般都是选择农闲时去做,在取得肥料的同时,也把水塘底下的淤泥夹走,有利于保持水塘的水容量和生态环境平衡,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罱塘泥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小小的船上,一边站一个人,用竹子编的夹子从塘底一上一下有韵律地夹起塘泥,搁在船舱里。当塘泥把小船中间的船舱装满了,就将船撑到岸边,让社员们挑走。一个塘里的淤泥夹完了,就要把船挪个地方,到下一个塘去夹。
小小的罱泥船,在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加上船舱的木板上附着了淤泥,简直重得要命。社员们先用铁锹将船舱里的淤泥刮干净,然后几个人站在塘边,用力把小船拉到岸上来,再将小船翻个底朝天,四个人对角抬起,循着大路或窄窄的田埂,将小船抬到另一个水塘里去。
四个人抬一只底朝天的小船,走大路可以;但如果狭窄的田埂路,就只能由两个人对角抬,另外两个人在旁边扶持着,所有的重量当然都是压在那两个抬船的人肩膀上了。
我到今天也不知道,这种水里捞上来的罱泥船重量几何?反正当时两个人抬的时候,就觉得肩上很重很重,比柴油机重得多,不啻是一座小山。
船是倒扣着的,像一口大锅。后面抬船的人的头被扣在船底下,只看得见脚下的路,看不见前方,于是走路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汗水从额头上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眼睛里、嘴巴里,咸咸的,也没办法擦拭一下。
抬柴油机,抬不动还可以就地歇一会儿;而抬一只大锅一样扣在头上的罱泥船,根本没有办法歇,只有一鼓作气抬到塘边,将其扔进水塘里了事。
肩上的湿湿的罱泥船越来越重,“嘿哟嘿哟”的号子也打得震天响,别人听起来像是劳动的热情高涨,其实是实在抬不动了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终于大汗淋漓、胸闷气堵、骨软筋酥地把船抬到了塘边,这时候还要拿出吃奶的力气,将底朝天的船再翻正过来,然后喊“一、二、三!”将船扔向河塘的水面,然后,又开始进行下一轮罱塘泥的作业。
(三)
在生产队劳动,最苦最累的,莫过于所谓的夏季“双抢”。为了尽早一点把麦子抢收上来,社员们天不亮就打着哈欠、踩着露水下地割麦子了。这时候天上还有星星,东方才鱼肚白,村里的公鸡还在此起彼落地叫着……这叫打早工。
早工结束后,各自回家吃早饭,然后再上工。这时候,一部分人继续割麦子,另一部分人被分派去挑麦子——把割下的麦子挑到生产队的晒场上去脱粒。
太阳出来了,万道光芒照耀在大地上,天气又燠热了起来。这是一个“心惊别别跳”的天气,无论是割麦子还是挑麦子,人们干了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
我的个子高,割麦子不擅长,一般都是被安排去挑麦子。有时候要紧连着挑几天,直挑得肩膀磨破了皮,甚至渗出血来,火辣辣地疼。
我们这里属于丘陵地带,有的田地离村子不是太远,有的田地却离村子很远,在濒临江边的山坳里。有句俗话叫“懒人死重担”。为了将偏远麦地里割好了的麦子尽早挑回来,男社员们只要到了地头,往往不管年龄大小、身体强弱、能挑不能挑,一般都是铺开担子,将地里捆好的麦子均分,争取一担子挑走,这就是“懒人死重担”。
这种挑法,其实就是“赌挑”,往往都是那些身强力壮、最能挑重担的社员们发起的。它本身就带有某种力量歧视和惩罚性质,是一种农耕社会“力大为王”丛林法则的表现。
俗话说,远途无轻担。我们担子的重量,是由田亩的大小和割下的麦子多少决定的,所以有轻有重。轻的担子只有七八十斤,重的担子有一百多斤。挑着担子爬山上坡,路途遥远,能把这一担麦子挑上场,人累得够呛。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是小学课本上唐代诗人白居易《观刈麦》中的名句。
麦子挑上了场,为了抢好天气,在下雨前把麦子脱粒入仓,那几天还要打夜工,忙到深更半夜。
没有电,用不了滚筒脱粒机,只能打连枷,于是一个晚上,场上都是噼噼啪啪地响。这又让我想起古人的另一句诗:“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我们连轴转,拼死拼活,终于把麦子割了,挑上了场,脱粒,再经过晒干、扬场、过筛子,小麦终于抢收成功,可以颗粒归仓了。
(四)
太阳落山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大地。这时,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将所有晒干扬尽的麦子抬进仓库囤起来。
本来,我们过磅称重、抬麦子进仓,说着笑话,活儿干得有条不紊。却干着干着,一位生产队最能挑重担子的中年社员,突然提出来又要和大家赌挑:一次挑两箩麦子进仓。
他说:“我们都是甲字劳动力,活着干、死了算!我要看看我们生产队有几个人能把两箩麦子挑进仓库里……”
他的话,让大家倒抽了一口凉气。
两箩麦子重量相加,达到360斤重,再算上一根桑木杠子的重量,就达到了370斤。挑过担子的人都知道,挑重担最怕跨沟渠、爬山坡、过门槛。我们生产队仓库的石头门槛至少有三四十厘米高,一个强劳力纵然能把这两箩360斤麦子挑到门口,要想再挑着如此之重的担子跨进门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大家心惊胆颤,但都是甲字劳动力,拿着生产队的最高工分,表面上都不肯认怂,没有人想做所谓的“矮子”,于是,甭管愿意不愿意,“赌挑”还是开始了。
挑360斤重的两箩麦子,跨过高门槛进仓库,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肩膀、腰和腿部的力量要足够,二是身高要达到一定的高度。有的人拼尽全力,可以把两箩麦子挑起来,却无法迈开步子;有的人可以迈开步子,却在半途上不慎放了个屁,导致“真气”外洩,只能半途而废;大多数人因为个子矮、腿短,无法跨过门槛……
终于轮到我了。那年我才18岁,身高近180厘米,体重不足120斤,身高可以了,但身体很单薄。虽然我以前经历过了抬柴油机和抬罱泥船的锻炼,但面对挑360斤重的两箩麦子进仓库,还是第一次。我心里忐忑,有点发毛,但好强的性格还是让我决定尝试一下。
挑两箩麦子,必须要用硬实的桑木杠子;同时,找准肩膀上的平衡点也很重要。一旦两边的重量不平衡,这几百斤的担子就没法挑走。
我试了几次,终于把挑两箩麦子的平衡点找好了;然后一咬牙,慢慢地把担子挑起来。在巨大的压力下,走路时两腿是颤抖着的,摇晃着的。好在仓库不远,估计也就二三十米左右,不一会儿就到了。
最关键的,是跨越仓库门口的石头门槛。我在门口停住脚,调整了一下担子的方向,然后猛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地抬起右腿,去跨越门槛……一刹那间,我感到承重近500斤重的左腿像有万根钢针在扎;随即,我将重心移到右腿,又咬牙将左腿迈进了石头门槛……
那一天,挑两箩麦子进仓库获得成功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力气最大、最能挑的社员,另一个就是我。那一年我才18岁。
需要说明的是,在农村近十年,参加了各种挑、抬、扛等等负重劳动,我没有被压成短腿、矮脚虎腿,却让我的颈椎和腰椎受了伤,椎间盘脱出严重。知青回城工作后,经过理疗休息,才慢慢地恢复和痊愈。
现在,除了物质生活在大幅度提升之外,也普及了机械化。我们的农民兄弟拼死拼活的挑、抬、扛的极端负重劳动也越来越少了。我为他们祝福。
2021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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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及简介:
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