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故园翠竹青又青
在黄州赤壁落寞生活之际,时来浠水呼朋引伴的苏东坡先生说过这样的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浠水的乡亲们,惯于门前屋后栽树种竹,养护着眼前心中一片绿色的世界。
寻常人家,两三列土砖瓦房,依着山势而建,面南背北,出门总是迎着太阳。再在门前屋后种一片竹园,是南方人家生活中不可少的风景。
不管你种下豌口粗大的毛竹(楠竹),还是移来细溜溜的水竹,年年雨后春笋,像埋伏在地下的“特种兵”队伍,几天功夫就呼啦啦地钻出来。如火种呈燎原之势,三五年时间,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就成有了。
竹子长起来,鸟雀儿自然会招引过来了,早晚枝头跳来蹦去的,为你唱着清脆的歌儿,甚至会有百鸟欢歌的盛况。农家就爱个热闹,人丁兴旺,家有人气,竹林有“鸟气”,这样的人家自然会兴旺发达。
老屋40多年了,那是我乡愁才思的宝库。
竹林之间,一年四季是家禽们的乐园。农家养鸡,大多散养,早上出鸡筹,觅食歇息在竹林坡地上,啄着鲜嫩的野草,叼着小虫儿蚯蚓儿,甚至就地垒个草窝咯咯哒下个鸡蛋,多情的公鸡还调皮地追逐着母鸡们竹林间藏猫猫……
竹林高高低低,我儿时喜欢在林中穿梭逗留,或是与小伙伴爬高上低,或是在林间听鸟鸣春,或着少男无边的情思可遐想一阵,或是仰望竹林之上的白云蓝天有飞机掠过……
“竹子爷哩,竹子娘,我跟竹子一般长。竹子长大做扁担哩,我长大了做栋梁哩。”这一首古老的浠水童谣,可以做摇篮曲,可以做解闷消愁的小调。我听婆(奶奶)唱过,我听家婆(外婆)唱过,我听大塆中间的老爹爹老婆婆们唱过,我自己也跟着哼唱过……
占阳家的小美女,点亮了每一位过节人的眼睛。
而今,我长高了,长成了一米七六的中年人,连我的儿子也是一米七几的个头,但是我们依然赶不上竹子的高度。
今天,我又轻轻地哼唱起这首《竹子谣》,童年早已依稀如梦。老辈的亲人们和乡亲们,如念完最后一句台词的演职员工,匆匆卸了妆,一个个从人生的舞台上消逝了,在屋后的几座祖坟山上依偎着祖先们,看护着村庄的后辈们一茬茬地成长……
那些昔日的珍贵人物影像,无形地存入了我心中最柔软最高耸的“纪念堂”,每一次打开记忆之门,泪水的闸门也跟着哗啦啦流淌开来,他们连通我的血脉,连通我的情感……
竹子长了两三年以上,就可以当原材料,做成五花八门的生活物品和劳动工具:筲箕、簸栲、栲子、晒腔、团箩、箩箕、土箢、扁担、钓鱼竿、鸡筹、竹垫、竹床、睡椅等等。
过去,加工竹木非得有专门的行当,那些手艺人叫做篾匠。我记得和闻一多先生同根同源的闻老塆人,人称“二师傅”的大叔手艺很“奥”(精巧),他还带了好几个勤快的徒弟伢儿。
离开故乡浠水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献身屯垦戍边事业的82岁徐爹爹读着《留住乡愁》,连说“谢谢这个伢(作者),让我慊老屋,慊我的亲人们……”。
我记得父亲请他上门做篾货,他总是答应得爽快。头天招呼一声,最快第天(第二天)来,最迟两三天之内准会来。一是父亲是多年的村干部,挺有威信。二是父亲人缘好,管客大方,总是“舍己”搞几个好碗(好菜)下饭。工钱一分不少,三餐伙食保证管好,还过个宴(午饭前加餐),每天让篾匠师傅嗍(吸)一两包“游泳”(两角钱)的香烟,父亲那时自己只买“大红花”抽(9分钱)。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二师傅,印象中他的眼晴不大好,眼皮总是浮肿着,有点红眼圈。说话也不大利索,有些口齿不清,像是没有调准波段的收音机,总有点刺啦啦的噪音含混不清。但是,二师傅人很好,脾气融合,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嘴裂得大大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滴下口水。
二师傅的手艺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竹子上了他的手,就乖乖听话了。他一边和你说话开玩笑,有时大口嗍着香烟,好像漫不经心的,但是手从来不停空。只见他的右手握紧锋利的大篾刀,左手拿起一根事先劈好的长竹片,薄如蝉翼的篾片从他指尖如流水般分离出来,像是玩魔术的高手……
春节期间,老谢家在热热闹闹娶儿媳妇。手持鲜花的是新娘的朋友——华南理工大学博士生杨小婉,她当天幸运地抢到婚礼主持人抛下的花束,据说来年有美满姻缘。
篾匠师傅来了几回,我聋哑的哥哥总是一旁静静地看着。篾匠师傅做活儿,东家一天,西家一天。农闲之时,常年总在附近几个村庄打转儿。哥哥对这种手艺活似乎产生了兴趣,喜欢围着篾匠师傅看他们手上的功夫,一招一式暗暗记在心里。
父亲看在眼里,和哥哥打手势说话,意思是送他学篾匠手艺去。他迟疑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摆摆手,不同意。话说回来,即使他真想学徒,篾匠师傅也不愿意带这样的残疾徒弟。
反正家里竹园长得茂盛,有用不完的竹子,哥哥想动手练习的竹子多的是,家里人也鼓励着他。从开始练手的不大好看的小土箢,再到米筛子,他试验的“题材”日益扩大,直到直径一两米的大晒腔。
我几十年来笨手笨脚,妻笑我缺乏运动细胞。我却不认账,只要嘴皮一“运动”语言,指尖一“运动”文字,妻也只好被调侃得无趣地避开,怕“战事”重开,老百姓过日子以和为贵……
《黄冈日报》对老读者和游子的特别宠爱,居然破例用2017年1月14日头版来报道《巩勇与留住乡愁》。《留住乡愁》定位为鄂东历史文化的散文写作,早已超出个人作品的范畴,也足以让我诚惶诚恐。
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悄悄打开一扇窗。哥哥几十年没有说的话,由我来代替他说了。我几十年不勤的四体,不灵套不协调的手脚,交给哥哥代为训练去了。
哥哥的智商高。一两年功夫,哥哥无师自通,顶多算是偷得的手艺,居然做出很多有模有样的篾货。我印象中,筲箕最难的是收口的那点关键的活儿。父亲看出来了,就给二师傅打一声招呼,哥哥带着他的“作品”去,现场指导两下技术要领,练习一两遍,师徒两人点头会心地笑了……
从那以后,篾匠师傅再不必请上门了,甚至邻里人家坏了土箢,破了筲箕,都不必客气地送来我家修补,或者放下三五块钱,拿走一样两样新做的篾货。
人们说,我哥做的篾货物很耐用,拜师三年的小学徒肯定不是他的敌手。其实,智商高的人,哪怕先天缺失一样两样优势,也无法阻止他们具有灵性的思想火花迸发开来。
凡力向全国最美警察、刑侦专家钟俊同志赠送签名新书《留住乡愁》,并表达对广大公安干警的春节祝福。
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竟然如讲故事一样的稀罕。当年故乡的砌匠、篾匠、博师(木匠)等手工艺人,是围绕农耕社会服务的。一旦城市化的脚步加速了,外出打工经济成为故乡的主流,世道就改变了。
农村的田园日渐荒芜,留守群体集中了老弱病残,如萧瑟秋风中老树上摇曳的几片老黄叶。农村的各种手工业者,失去了依托农业大生产的各种产品需求,于是一代代传承的手艺活也荒废了,也没有人再学徒了……
打工经济盛行的背景下,各种竹制农具物品不再重要了,竹园也缺少了往日乡村百姓呵护的种种精心。于是,像“弃妇”一样的竹林在悄悄地蜷缩,一块块地沦为稀疏荒地,像中年人的头顶无情地光秃了。
翠竹青青的画面,如今只留在乡亲们的记忆之中,留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留在如我一样的万千游子思乡思亲的梦里……
乡愁开始的地方——浠水县巴河镇七里冲村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