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陈逸真《我的弟弟康雄》
个人简介
陈映真,台湾文化界的一面旗帜。他师承鲁迅,被誉为“台湾的鲁迅”。他的小说创作,代表了台湾“乡土文学”的最高成就。
《我的弟弟康雄》
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我写日记,也写信。除此以外,我不曾想过我会写其他别的什么。然而,现在,不可思议的我,竟会在新婚以后的第二年,拾起笔来记载一些关于我的弟弟康雄的事。两天前,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方才读完了我的弟弟康雄的三本日记。我的弟弟康雄死后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于到了婚后的几个月内,每当我展读我的弟弟的日记时,都会叫我哭啊哭啊的毫无办法。我看见他雅拙的字体,立刻就看见这细瘦而苍白的少年,对坐在我的案前,疲倦地笑着,无名的悲哀便顿时掩盖了我。于是,我就哭着哭着,怎么也不能读完它们了。
两天前,我总算平静地看完了这三本日记。大约是日子渐渐远去了;再次是当婚后的生活使我觉得不仅因为我的被属于一个男人,以至于在肉体上、精神上有了极大的变异,而且这个婚姻也使我突然从穷困匮乏的生活进入了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里。这个辛德烈拉姬一般的变幻,使我目不暇接了。总之,那种思慕的悲哀,仿佛和我富足的生活正相对低逐渐饿死了。“富裕能毒杀许多细致的人性,”我的弟弟康雄的日记曾这样说,“贫穷本身是最大的罪恶……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的流于卑鄙龌龊……”这是我的卑鄙,我的龌龊吗?……我一点也不想抗辩。记得我的弟弟康雄还活着的时候,总讲一些我不懂的、或者一些十分无理的事。但我从来没有抗辩过。一次也没有。(现在这很使我觉得慰怀的。)
我觉得很怅然。
我在我的弟弟康雄死去的那年的冬天结了婚。离那个满志着颓落和幻灭的新冢上的初秋还不到四个月。我的突然愿意嫁给我现在的很富足的丈夫,十分使我的可怜的父亲感到惊讶。这件婚事拖延了将近半年的时光,我曾有意要拖垮它。这一面是因着当时我正远远地恋爱着一个将要在次年夏天毕业的苦读的画家,另外也是很受了我的弟弟康雄的影响。不知不觉重,我竟也跟着毫无理由地鄙夷那些富有的们了。除此之外,现在的他总是那样敦厚有礼,衣服整齐,说着一些每个字都熨平了的上层人的话语。这些和我的弟弟康雄或者那个远远的小画家都是那样的不同。他们都留着长发,涨红着他们因营养不良而尸白尸白的眼圈,讲着他们各自不同的奇怪但有趣的话,或者怯怯地沉默着,半天不发一语。
到了我的弟弟康雄突然死去之后,经过了一阵子的麻木、恸哭、瘫痪而终于冷冷地清醒过来了,仿佛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格外智慧起来了。我用一种近于一个悲壮的哲人一般的声音对自己说:一切都应该让它从此死灭过去吧!我觉得 我的弟弟康雄和那个远远的画家,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真有些一如父亲所说的“小儿病”了。我的可怜的父亲,这个独学而未成名的社会思想者,转向宗教已有六年之久。我的“安那琪(Anarchist)”的弟弟康雄自杀了,我的远远的小画家也因贫困休学,而竟至于卖身给广告社了。而我这个简单的女孩子,究竟意欲何为呢?(一切都该自此死灭吧!)
于是我这悲壮的浮士德,也毅然地卖给了财富。这颇给予我那在老年丧子的重苦中的可怜父亲一些安慰。他曾努力地劝说我以“人应该尽力地摆脱贫苦这一恶鬼,一如人应该尽力地摆脱犯罪一样。”而另一个原因似乎是因为对方是一个有名望的虔诚的宗教家庭,像是宗教的慈悲,使富者超过了门户之见,而垂顾于如我这样一个小家碧玉,但我并不很想到这些。我答应这桩婚事,也许真想给我可怜的父亲一丝安慰,叫他看见他毕生凭着奋勉和知识所没有摆脱的贫苦,终于在他的第二代只凭着几分秀丽的姿色便摆脱掉了。从此流着一部分他自己的血液的子孙,该永远种植在一块肥美的土地上了。而事实上,我是存着一分最后的反叛意识,掷下我一切处女时代的梦的。在我的弟弟康雄死后才四个月,我举行了婚礼;一个非虔信者站在神坛和神父的祝福之前……这些都使我感到一种反叛的快感。固然这快感仍是伴着一种死灭的沉沉的悲哀——向处女时代、向我所没有好好弄清楚过的那些社会思想和现代艺术的流派告别的悲哀。 然而这最后的反叛,却使我尝到一丝丝革命的、破坏的、屠杀的和殉道的亢奋。这对我这样一个简单的女子已经够伟大的了。
然而,如今我方始知道:终其十八年的生命,我的激进的弟弟康雄连这样一点遂于行动的快感都没有过。“我这虚无者,却没有雪莱那样狂飙般的生命。雪莱活在他的梦里,而我只能等待一如先知者。一个虚无的先知者是很有趣的。”我的弟弟康雄的日记这样说。那三本日记的一本多的时光,就是这样的等待、等待,而终于仰药以去了。这年轻的虚无者就是这样童稚地等待着,也同样童稚地吞下了他的青酸加里。这日记除了怀恋的意味之外,最重要的是它叫我无意间寻到了这少年虚无者半生的龙脉;在其余两本多的时光里,第一本写着一个思春少年的苦恼、意志薄弱以及耽于自渎的喘息;第二本的前半,写着这少年虚无者的雏形。那时候,我的弟弟康雄在他的乌托邦建立了许多贫民医院、学校和孤儿院。接着便是他的逐渐走向安那琪的路,以及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等待。
日记愈离他绝命时进,我的思慕也更加浓而且重了。我于是真正发现了我的弟弟康雄的真实。我的弟弟康雄死在一个哀伤负罪的心灵里。虚无者的字典里应是没有上帝,更没有罪的。我的弟弟康雄竟而不是虚无者吗?竟而不是雪莱吗?……
那年暑假,我的弟弟康雄在一个仓库那里找到了一份职业,为了筹集下学期的学费。因此他就赁居在仓库附近的一所专租给劳动者的客寓。客寓的主妇是个“妈妈一般的妇人”,我的弟弟康雄这样说。于是他们大约相恋起来,而且从那样晦涩的字句中也会使人看出我的弟弟康雄已经失去了他的童贞了。因为我的弟弟突然辞去了职业,到邻县的平阳岗其了。我还记得这一段时间他的家书特别多,因为职业无着,又没有能力赁居。我的弟弟康雄终于勉为其难地住进了一间圣堂。此后的日记尽是自责、自咒、煎熬和痛苦的声音。“我求鱼得蛇,我求食得石。”我的弟弟康雄绝望地嚎叫着:“我没有想到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竟还没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圣堂的祭坛上悬着一个挂基督的十字架。我在这一个从生到死丝毫没有和人间的欲情有份的肉体前,看到卑污的我所不配享受的至美。我知道我属于受咒的魔鬼。我知道我的归宿。”这些是我的弟弟康雄留下的最后的轨迹。他的自戕是此后半个月的时日了。这个末日的日记上所印的格言是:
Nothing is really beautiful but truth.
----N .Boileau
因此我感到了一个极大的轻蔑和滑稽的、一种近乎快乐——发现秘密的快乐——的感觉。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弟弟康雄,连我也在内。但至少如今我已经知道我的弟弟康雄死前挣扎的线索了。甚至我的父亲所只能说出的世上最了解的话,只是如此:他说他的孩子死于上世纪的虚无者的狂想和嗜死。而至于那坚持不肯为我自戕的弟弟康雄举行宗教葬仪的法籍神父,就更加惶惑了。“这是不可解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最近几天,深夜里潜进圣堂长跪……这是不可解的。”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少年虚无者乃是死在一个为通奸所崩溃了的乌托邦里。基督会那样痛苦而又慈爱地当着众犹太人赦免了一个淫妇,也许基督也能同样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终于不能赦免他自己吧。初生态的肉欲和爱情,以及安那琪、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
(所以我要告状。)
我的弟弟康雄的葬仪,是世上最寂寞的一个。平阳岗里,我们连半个远亲都没有。一个粗制的棺木后的行列,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一个不伦不类的女孩子。没有人哭泣。这个卑屈的行列,穿过平阳岗的街道,穿过镇郊的荒野。葬仪以后的坟地上留下两个对坐的父女,在秋天的夕阳下拉着孤零零的影子。旷野里开满了一片白绵绵的芦花。乌鸦像箭一般地刺穿紫灰色的天空。走下了坟场,我回首望我的弟弟康雄的新居:新翻的土,新的墓碑,很丑恶的!于是又一只乌鸦像箭一般地刺穿紫灰色的天空里了。
然而这卑屈的感觉却在我的婚礼中得到了补偿。神父和司仪们都穿上了最新的法衣,圣诗班听说是特地选了一童男为我献唱的。整个仪式中我都抬着头。我要看这些宗教社会的人们,看看这些有闲者的高级娱乐,看看五彩的镶嵌画……但我却无意间看见了那个挂在木头上的基督。这个虽是男人但超出性别和生理的裸体,使我立刻想到我弟弟康雄入殓一刻。我和我父亲走进弟弟康雄的房间时,一个仰卧床沿的尸体迎着我们。我的弟弟康雄一手垂在地板上,一手抚着胸,把头舒适地搁在大枕头上。面色苍白,但安详得可爱。雪白的衬衫染着一些大约是呕吐的血。这个童子曾稚气地在禁园里扮演了一个背德者,稚气地偷尝了情欲的禁果,而终于又稚气地撕掉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我的弟弟康雄的一切都泯没消逝了,但是那童稚的气息,却涂满了整个尸体。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失去已久的、惯为我所抚爱的亲爱的弟弟。我泪如雨下,而终于倒泣在我的弟弟康雄冷凉的怀里了。清洁的时候,我的父亲几乎不能帮助什么,于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学以后不曾看过的我的弟弟康雄的十八岁的裸体。他的胴体白皙一如女子,头发多而秀美,眉目清秀,一身未熟的肌肉。
我仿佛看见我的弟弟康雄带着这个未熟的躯体从十字架上下来了,而且温和地对我笑着。突然间我想起了他的一封信,听见他喃喃地说着:
“虽然我是个虚无者,我一定要看你的婚礼,因为我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像爱着死去的妈妈一样。”
顷刻间,我的眼睛为泪水所模糊了,但我坚持着。无非是要反叛,反叛得像一个烈士。烈士是不应该哭的吧。
而于今两年了。我变得懒散、丰满而美丽。我的丈夫温和有礼,而且誉满他们的社会。做弥撒的早上,当他们扶着我走上圣堂门口的台阶的时候,我的丈夫显得尤其体贴温柔。我们是注定要坐在最前排的阶级,然而我始终不敢仰望那对于我,两个瘦削而未熟的胴体在某一个意识上混一的——与其说是悲哀,毋宁说是一种恐惧吧。流泪的哀恸已经是没有了。这使我感到歉然——富足果真“残杀了一些”我的“细致的人生”吗?贫苦果真使我“卑鄙”,使我“龌龊”吗?我一点也不想抗辩,但我尽力企图补偿过;我私下资助着我那可怜的父亲,如今他在一所次等的大学教哲学,一面自修他的神学和古典。至于我的弟弟康雄,我也曾考虑到利用我的得宠于公婆,发动我的有势力的公公通过教会为我的弟弟康雄修个有十字架的墓碑——为的要补偿深藏于我内心的行为未必是我的弟弟康雄所喜悦的吧。于是我一心要为他重修一座豪华的墓园。此愿了后,我大约也就能安心地耽溺在膏粱的生活和丈夫的爱抚里度过这一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