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霞 :和刘先生相处的几朵浪花
和刘先生相处的几朵浪花
文/李海霞
刘先生是我父亲的同事和朋友,我以前叫他“刘伯伯”。
考研之前,我问他要看什么书。刘伯伯推荐了李新魁的《汉语音韵学》。入学后发现,这是一般研究生也不读的本子。老先生的要求比较高。有一天他说道:“没想到你能考上。”这和我妈妈的想法差不多。不奇怪,我的学历寒碜,先前读过大专和初中,考研时正教中学。比起现在气吞山河的“北大本科”,好似叫花子,只是我不以为意。
有些人喜欢拉一帮人一起搞项目。刘先生说:“做学问还是单干好,我不喜欢大兵团作战。”我对这话印象颇深。自己做了多年学问之后实在大有同感。要拿出自己的观点,确实得找到自己的兴奋点并深入下去,别人分去一块而没有感觉,写出来如应景浮萍。只有做资料的收集整理与一般性描述的工作才适合“大兵团作战”。
论文选题的时候,我先选了一个题目,被他枪毙:“没有发现问题。”后来找到感觉,做现代形声字的表音表义功能研究,此功能在当时基本处于凭简单枚举下结论的状态。表音功能的测查可以找到客观的分级依据,可是表义功能就麻烦了。我在文字学课程论文中尝试了用生物学的门纲目科属种来衡量动物部类的汉字。
但是,面对4500多字的普遍性语料,我抓破头皮也没有找到一个共适的标准。没办法,去找刘先生。他说:分成两类好了,表义的和不表义的。我琢磨不出更好的方法,最终采用了两分法。把用于本义和引申义的归为一类,用于假借义的归为一类。不管怎样,首次测出了形声字形符的表义比例,91%。
我有平视他人的恶习。在尊长面前直呼你我,不用“您”,对刘先生也一样。我至今仍要求自己的研究生对我以“你”相称,很费口舌。我又喜欢胡思乱想,常有自己不成体统的看法,以致于几次和刘先生的观点发生冲突,冲突了还要辩。有一次他非常生气,怒吼声传到三楼以下。正赶上他的大女儿来探望,飞也似地冲上来:“你们怎么吵架了!”我说:“没有吵,我们在争论问题。”“争论问题?!”她惊得张大了嘴巴。我确实是因为尊重对方才和对方讨论不同意见。我对先生解释:
“我相信亚里士多德那套:我爱我的老师,”
“不要说了!”他在气头上。
“我更爱真理。”
还有比这更不识趣的东西吗!如此背离师道尊严背离世间至高无上的中国文化,足以证明我不是个好学生,崇洋迷外。
尽管这样,先生发完气并没有记在心里。
我的硕士论文还不到19000字,写不出来了。前面同学有写10万多字的,我感到有压力。但是本人生性愚直,不凑字数不攀比,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导师也没有嫌笑,评语还称思想活跃。后来我从中抽出两篇文章发了,那还不是拿钱买版面的时代。
每当看见现在的学生凑字数不择手段,想起一同事指责自己的研究生“才三万字,好意思拿出来”,命他多多堆例子,我就觉得幸运。至今我还是狠狠砍削学生的泡沫文字。我毕业时,先生没有问我,就直接到中文系去打招呼:“李海霞留校。”当时我确实想留校,我能感受到他的中国式的爱。至于没有去成中文系,是另外的问题。
师母去世了,我操毛笔写了许多祭条。先生说:“你的毛笔字结构端正,写得出来。但是你捉笔都没有捉对!”现在,我要惭愧地说我没有“写出来”,不肯花时间练。
我在图情系呆了七八年,专业不对口,语言学文章居然不让算科研成果。于是决定考博。去看先生的时候无意间聊到,还没想到推荐信的事。谁知没几天他告诉我:“我已经给王宁老师写了推荐信了。”我喜出望外,深感他的舐犊之情!不巧因为突发高烧未能赶考,改报了晚考的浙大,那是后话。
我对传统美德缺乏尊重,去看望师长都不带厚礼。送刘先生也就是一束鲜花或些许干货,也送他一些自己拍的猫咪和做的剪纸泥塑照片,表示一点心意,陪他聊聊天。他不看重财物,每次都挺高兴。这叫做君子之交淡如水。
博士毕业后去看他,他已经快九十岁了。“你的论文写得很好,没想到。”他说。我做的是动物命名研究,把语言学同动物学、思维文化结合起来考察。他接着说,“我原来以为你涉猎太宽,不是语言研究的正路。你沿着它走下去,终于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子!……语言学文章还能写得有文采,不容易。”
我不知道有什么文采,反正知道他接受了这么个邪门的学生,并给予热情的鼓励。
作者简介: 李海霞,女,1954年生于重庆。少年时是赤着脚满山跑的野小子。后来做过刻写工、建筑工、营业员、商业美工、中学教师和大学教师。给本科生开过古代汉语、汉语、普通逻辑、剪贴与剪纸通选课,给研究生开过汉语词汇史、词源学、语言·思维·文化等课。
自创了一门课“议论与思维”,不识时务地培养大学生研究生的理性认知能力。以西南大学教授退休。性痴愚多事,不懂得地位金钱的伟大意义,相信求真求善才是人类最高的价值。这些年更喜欢研究人性与社会现象,认为它们并非出于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