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 柳宗悦|为平民的信仰而造——木喰佛
木喰佛
汝今谛听
当为汝说
编者按:
一月的甲州隐匿于远古的寒林,若非柳宗悦这等满怀热情之探索者,恐怕难以闯入这极寒之境。
“我的生活一天也不能离开美的世界,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心能够因为美而快速跳动…”
对他来说,庞大的美之城堡必潜藏在无人到访处。
每一次探寻都是充满未知的冒险,人生因冒险而充满不可思议。
那些生于民众的天然之物暗藏着美之法则,乡土田野里不断涌现着中古茶人未曾见过的创造。
作为民艺运动的旗手,他理想坚定:
必须走得更深入、眼光更加卓绝。
甲州的小宫山清三氏将过往所藏李朝陶瓷一一呈现在柳宗悦面前,自然得到了明眼人的盛赞。
但隐而未现的冒险精神总是令柳宗悦焦虑:每一个新领域都预示着无限的可能,全新的创造正在临近。
或是神召,或是运气。柳宗悦在清三氏黑暗的李朝橱柜里找出了一直存在,却未曾被重视的甲州神明:
木喰佛。
由此,一个世纪前名为“木喰”的云游僧的雕刻作品开辟了柳宗悦晚年之精神世界。
柳宗悦(1889-1961)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
1936年创办日本民艺馆并任首任馆长
1943年任日本民艺协会首任会长
1957年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功劳者”荣誉称号
“民艺”一词的创造者,被誉为“民艺之父”
《民艺四十年—木喰上人发现之缘起》节选
— 柳宗悦(著)石建中 张鲁(译)
当令人惊讶的上人作品映入我之眼帘的一刹那,我的心已经为其所吸引。
在给友人的信中,我毫不迟疑地写下:
“上人是江户幕府末期最大的雕刻家!”
上人使得我如此清醒。
与其说是我发现上人,还不如说我被上人所发现。
《木喰上人之研究》柳宗悦
最近以来,我的心被民众的作品所打动。
作为日常用品而制作的东西,是不受任何美之理论影响的无心之作。
是在贫穷的农家和乡村工场中生产出来的。
对我而言,作为雕刻的上人之作民众特色尤为显著。
其作品中显现出非同寻常的魅力。
我所追求的宗教本质,便是上人作品里能够看到的生动的,被具体化了的东西,我的心不得不为此而感动。
去年(1924)的一月九日,我在思索中去甲州旅行。
一是要去小宫山清三氏之处欣赏朝鲜陶瓷。
再者是希望看看八岳和驹岳冬天的自然景色,再去日野春一带随便走走,另外还想在甲州买些乡品。
与小宫山氏是初次见面。
就在当天,两尊上人的作品偶然闯入我的视线,这也许是一种必然。
地藏 北海道观音寺藏
根据我的要求,主人给我看的是陶瓷,而不是那些雕刻。
两尊佛像(地藏菩萨和无量寿如来)放在里暗的库房前。
在经过他们面前时,不经意间与我的视线触碰到。若佛像上盖着一块布的话,也许一辈子不会碰到上人吧。
我即刻被迷住了,那嘴边浮现出微笑的神情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根据我的直觉可以断定,这不是寻常的创作者。
如果没有特别的宗教体验,是不可能雕刻出这样的作品的。
释迦如来 京都福满寺藏
在房间里还有一尊南无大师像。
那时,我第一次从小宫山氏那里听到“木喰上人”的名字,并且他还补充说是“峡南”人。意想不到的是,对于我的惊讶,小官山氏也很激动,提出要赠送一尊佛像给我,对此好意我感到非常高兴。
过了几天是十六日,包在蒲包内的“地藏菩萨”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在冬季之旅回来后,感冒而卧床。
我将佛像放在枕边,凝视着他我就忘却了病痛。谁能抗拒这样的微笑呢?!
地藏 日本民艺馆藏
那尊不可思议的佛像,完全征服了我的心,我出神地看着,看着...
假如没有送我这尊佛像,或许就不会有进行如此研究的机缘。
正是因为这样的礼物点燃了我的激情。
对此奇缘,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小宫山氏的厚意。
大黑天 爱知市川甲子讲堂藏
冥界神 静冈寿龙院藏
我需要找到相关的文献。
可是在所有的佛教辞典和人名词汇里,都没有上人的名字和事迹的记录。我也查找过甲州的地方史文献,但却无一字一行的收获。
就连松平定能“所编撰的庞大而详细的《甲斐国志》中,也没有发现上人的名字。
同时还注意到,最近发行的《西八代郡志》里,关于上人方面也一字未曾言及。
所有的地方史都会将小事当做大事来写,可有关上人的情况却只字未提。
吉祥天 静冈大日堂藏
阎魔大王 兵库东光寺藏
在波高岛弃船到了山下,在那儿幸运地得到向导引路,逆常叶川而上约两里多路。
炎热的午后阳光,使在山路上跋涉的我们汗流泱背。
直至当日,我也不知道丸畑属何村在哪里。
原先有血缘关系的整个家族现在是否还住在当地?还有什么残留在那里?...
关于这一系列的问题,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弘法大师 山梨金丸家藏
木中地藏
从长盐村左拐,攀上一个陡坡后,出现了一个叫南泽的村落。这里就是富里分的丸畑,据说那里藏上人的佛像作品。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尊马头观世音像,凝视着佛像的我似乎片刻间窒息。
漆黑的佛龛里又取出数尊佛像,另外还有一块供奉的匾额。
尘封已久的秘密如今在我面前展开,我就这样被引导着走过一条小道,来到上人出生的家中。
我的心中充满着期待。
风化十一面观音 山梨乡间
站在用奇异眼光看着我的人群中,我不断地提出各种间题。
当地人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旅客回答问题。
我尽量不漏一句地努力记下口碑传说,上人的形象逐渐显现在我面前。
我曾经担心过有无传闻中的佛堂,在拜访了所建之处后,方知已经从该村消失了。
我在吊唁遗迹时,只有一座被丟弃在草丛中的石塔,似乎是在叙说着过去。
我回头又拜访了与上人有血缘关系的家族,试着询问剩余的问题。
寻求文献的最好方法其实是不在人们的知识之内的。
山神 山梨无名神社藏
傍晚临近了,当我想要放弃得到文书的愿望而下山时,再次想到有没有出自上人之手的文书稿件,为此我不断地询问着。
当时一个年轻的农夫手里拿着些旧纸片,说这里也许应该写着什么,然后亲手递给了我。
我在微光中凑近纸片辨认文字,上面写着“木喰五行菩薩事”的文句,还有难以辨认的亲自签名画押...
原来这是上人的亲笔原稿,而且毫无疑问是自传。
当时的喜悦,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山神 静冈峰野家藏
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拿回去抄录下来。
在多次请求后,我终于得到许可,我想趁着当晚将这些文字抄录下来。
在当地人的好意相劝下,我在村里过了一夜。
我如饥似渴地专心阅读着,要是算纸张倒也不多,但不习惯的字体与假名很多,作为不同的文体对于阅读来说需要很长时间。
大致能读通后,我逐字将其抄录下来。
搁笔时,天色已经渐白。
这时发生了对我来说永远不能忘怀的事情。
原稿中写着上人曾为本村的寺院雕刻本尊五智如来,在询问上人的事迹时竟听说还存在着。
我不等明日,半夜点灯,朝着寺院走去。
无人管理的废寺院门发出响声,在静寂的山里,突然传来回音。
踏着荒废的地板进入到里面,高高举起的灯火照到佛龛前方时...
在并排的佛像中间,世尊的面容梦幻般地浮现出来。
“哎呀!”
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此时,列坐左右的本村的寺院雕刻本尊五智如来。
在询问上人的事迹时,听说还存在着四尊佛像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早晨六点,我按照约定拜访农家返还原稿。
此时,上人背过的简层箱子又拿到了我的面前。
应该说,这在事实上促成了上人研究的开始。
谁也没有打开过,谁也没有看过,就搁置在箱中,所有秘密都被隐藏着。
或是《纳经帐》、或是《御宿帐》、或是《和歌集》等…
很多贵重的原稿不断地从箱中取出。这些东西在百余年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被覆盖于灰尘和煤烟之下,埋没在无人到访的山间农家之中。
子安观音 爱知德藏寺藏
当箱子打开时,查看着所发现的每一本原稿,我的惊讶和喜悦是无法想象的。
我的访问取得了十二分的回报。
调查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对此我很清楚。
为此我下山返回京都,开始进行所有的准备。
可是在三周后,我再次离开京都去了丸畑,那一天是七月三日。
这次访问主要是想借用全部的史料,使上人的研究能够近开坚实的第一步。
道元禅师 新泻中村家藏
如此一来,我的发愿便会在幸福的环境中孕育。
因为在发现的原稿中,既有自传,游记,也有解说宗教义理的,还有是装订的和歌等等。
周游列国时随身携带的《纳经帐》也只有极小部分缺损,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直至昨日还完全被埋没的上人生平,在有确切资料的条件下准确无误地存在于历史之中。
毗沙门天 静冈长乐院藏
命运的车轮不可思议地运转着,上人的形象几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根本没有想到研究的范围会如此扩大,也没有预计到会如此迅速地展开。
开始只是作为甲州的上人来考虑的,而且认为遗作只会保留在丸畑地区。
即就是其他地方也有,也未期待能够有所发现…
可是所有的事情都超出预料而无限展开。
子安观音 山口极乐寺藏
所有计划中的地方都去看过了...调查无比困难,因为很多地方是不知名的偏僻乡村,而且基本上所有地方都不知晓上人的名字。
能够小心保存上人之作的寺院极其稀少,纵使寻访也未必能够找到。
进入佐渡深处之日即陷人茫然,如今依然能够想起。
曾经花费一周时间,去四国”调查了九个不同的地方,其中在一个地方就发现了两尊佛像。
可是,所有的调查竟都会有丰厚回报,所到之处居然都能够有所发现。
因此我备受前鼓舞,坚定信心,顺着东奔西走的足迹努力地去寻找。
子安观音 静冈梅林院藏
新泻小栗山观音堂
圣观音 静冈峰野家藏
我所看到的那些佛像,大多是从厚厚的尘土中拿出来的。
我深切地感到记录之恩,即便是寥寥数字也有价值。
假如《御宿帐》未能留下,那么上人的遗作大多会被忘却,最终以腐朽而告终。
因为谁都无法知道上人作品的广隔的分布区域。
况且在那偏远之地,几乎难以奢望能够找到上人的作品。
而且,这些作品大部分被作为没有价值的物品放置在如同库房的地方,没有守护的僧侣,任凭盡虫的侵害。
再有五年,十年,其数量恐怕会大为减少。
发现木喰佛像 静冈田泽地藏堂
如意轮观音 山口愿行寺藏
子安地藏 北海道金刚寺藏
去年夏天以来,我按计划不断地去旅行。
半年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回来的话也是忙于整理调查的记录,无暇顾及其他,原稿基本上是在坐火车的途中写下的。
虽然这样的结果还显得有些薄弱,但从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
《女性》杂志已经连续七次连载我的“研究”。
每个月的调查,每个月的整理与起草文稿,不允许我有一点休息。
虽然截稿日期压在心头,但研究还是要注意缜密周到。
幸运的是我克服了所有的困难,我的健康在庇护着我。
冥冥中一股隐藏的力量在守护着我,如果没有这样的恩赐就不可能完成任何事情。
不是我找到上人,而是上人自己显出真身,我只不过是应上人之召唤而工作。
阿弥陀如来 山口愿行寺藏
我打算不断地去努力,立于上人留下的工作面前,显示少许的能量和一定的深度。
倘若过去的调查能够有所成就,则应该归功于帮助我进行调查的诸友之友谊。
曾经被世人所忘却的上人,如今正在将不能忘却的记忆刻画在历史上。
追忆昨日,思考今天,在想到不可思议的因缘的作用时,我激动的心情无法抑制。
上人遗作展览会已在帝都,故乡和京都举办了三次,从而在几千人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到之处一片赞颂之声,成为所有能够理解者的新的惊愕。
我们志同道合者要更加努力,永世赞颂上人之德。
叙事至此即是缘起,感谢佛天带来的喜悦,亦希望能够归于上人之德。
就此搁笔。
柳宗悦 1925年
木中药师佛 山口愿行寺藏
子安观音 四国光明寺藏
木喰自刻像 京都福满寺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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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含海珠 游鱼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