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崇明||【散文】悠扬的笛声

      悠 扬 的 笛 声

           作者：赫崇明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

夏日里，每当黄昏时分，就有一曲悠扬的笛声从居家对面的东湖边传出来，在小城的上空飘飞、回荡……在血色的夕阳中时高时低，忽隐忽现，悠远而绵长……

我常常站在自家的凉台上向着对面的东湖边望去，企图从柳荫、榆丛中寻找到那个吹笛子的人。然而，这是徒劳的，只听笛声不见人，垂垂柳丝无处寻。但是，这一曲《沂蒙山小调》的笛声，却把我带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一段往事中……

我小的时候生活在一个小镇上。小镇的火车站是修筑中东铁路时俄罗斯工程师设计的，尖尖的绿屋顶，淡黄色的厚重的墙体加之站台上一行钻天的白桦树，很有着俄罗斯小站的风格。火车站房后面有几栋同样是尖屋顶、厚墙体的俄罗斯房屋，是铁路职工的住宅。小镇人把这种房子称作“毛子房”，在小镇满街都是黑旧的泥草房中，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

我们班有一位姓蓝的同学，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在满街都是低矮黑旧的泥草房的小镇，住在高大的“毛子房”里的人们很为他们的俄罗斯大宅院而自豪。蓝同学常常把班里要好的同学带回家里去，无疑是为了炫耀他家的“毛子房”的光荣，当然，同学们也为能去他家一睹那异样风格的“毛子房”而荣耀。

蓝同学的姐姐叫蓝妮，比我们高两个年级，是一位很漂亮的女孩。高挑的身材，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只是头发有些发黄，与我们小镇女孩子的黑头发形成很大的反差。夏天的时候，蓝妮常常穿一件白底蓝花的布拉吉，出出进进的在尖屋顶的“毛子房”前晃来晃去，从远处看去很像一位俄罗斯少女。因此，常常招来不少路人的目光，有好奇的、有欣赏的、有陶醉的……

蓝妮学习好，是班长，也是能歌善舞的学校文艺队长。尤其是她能吹一曲好的笛子，这在小镇是极不寻常的。在黄昏时分，常常会看见她站在夕阳的柳树下，吹一曲深沉的《沂蒙山小调》，像一幅彩色的剪影。每当这个时候，大家便会围拢过来，做她的忠实听众。有一次，她突然中止了吹奏，神秘地问我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吹奏《沂蒙山小调》吗？”我们摇头。蓝同学抢先告诉我们：因为他们的老家在山东沂蒙山的孟良崮，就是电影《红日》里面那个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战场——孟良崮。而《沂蒙山小调》正是这部电影的音乐，从此，我一听到蓝妮吹奏《沂蒙山小调》，就会想起电影《红日》里面那高高的沂蒙山和长长的沂河水……

蓝妮小学毕业时，她父亲调去哈尔滨铁路部门工作，他们家也随着搬去哈尔滨了。蓝同学向我告别时，我们俩抱在一起大哭一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面。

高中毕业我去北方交通大学读书时，有一天，在校园里看见一位身穿铁路制服的干部班大姐姐，极像蓝妮。我大胆地走过去问大姐姐是不是姓蓝？大姐姐略显吃惊，瞪大眼睛瞅着我。那一瞬间我分辩出这就是蓝妮姐姐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我告诉她我是他弟弟的小学同学，然后说出了我的名字。蓝妮姐姐高兴得跳了起来，一下子把我抱住，这个举动令周围的同学很诧异。原来蓝妮姐姐在铁路局财务处工作，这次是来交大参加铁道部组织的“财务处长培训班”学习的，时间2个月，还有一周时间就要结业回去了。我当晚就约请蓝妮姐姐到学校附近的“莫斯科餐厅”吃晚饭。席间，蓝妮姐姐告诉我：他的小弟弟——我的小学蓝同学已经不在了，他在铁路公安处工作，在一次抓捕逃犯时因公殉职，我们都很凄然。蓝妮姐姐毕竟是蓝妮姐姐，她马上振作起来，接着询问起我的成长过程，也向我讲起了她们家搬去省城后的经历……分手的时候蓝妮姐姐约请我放暑假回家去铁路局找她，她要请我吃哈尔滨“独一处”的饺子。我终于没有去找她，我怕提起蓝同学我们都很伤感。

毕业后我去铁路部门工作，有一天在《铁道报》上看到一篇介绍蓝妮姐姐事迹的文章，我很震撼。原来，蓝妮姐姐身患多种疾病，一直多年带病坚持工作，是铁路局和铁道部的劳动模范……我在内心向她致敬！

我在铁路工作几年后回到地方，在一个小城交通部门搞技术工作。时值G002公路上马，有一处施工点与铁路交叉，工程指挥部责成我前往铁路局处理此事。谁能想到，刚一走进铁路局大门，正好和蓝妮姐姐打个对面，她高兴地跑过来和我拥抱在一起，弄得出出入入的人们很诧异，她笑着告诉大家是弟弟来了。“弟——弟——”？大家一头雾水。我说明了来意，蓝妮姐姐立马放下手中的工作，领着我去工程处接洽，因为这一层关系事情办得非常顺利。中午，蓝妮姐姐在哈尔滨“都一处”饺子馆，招待我们吃饭。蓝妮姐姐对大家说这顿饭是对我在交大招待她的回敬。我笑笑说蓝妮姐姐太客气了，蓝妮姐姐认真地说她亲弟弟不在了，今后要把我当成她的亲弟弟，大家赞成。我和蓝妮姐姐当众喝了一杯红酒，我含着热泪大声喊了一声“姐——姐——”，我和蓝妮姐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蓝妮姐姐哭出声来。从此以后，我们誓言姐弟相称直至永远。

有一年我出差去山东，顺路去趟沂蒙山区，站在高高的蒙山巅，看脚下滔滔流淌的沂河水，电影《红日》中的一些老镜头立马浮现在我的眼前，那炮声、那枪声、那战旗……那山、那水、那歌声……还伴有山风送来的蓝妮姐姐那悠远的笛声……下山的时候，正赶上一个摄制组在那里拍一个音乐片，歌者被围在茫茫人海之中，看不清面孔，只听到悠扬的《沂蒙山小调》乐曲在天空中飘荡……我想到了蓝妮姐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和蓝同学那张胖胖的圆脸，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端午节，我接到同学T君的电话说是有一位贵客要见我，相约中午在东湖边见面。问是谁？还不告诉，挺神秘的。中午，我准时来到东湖边，湖边寥寥几人，并无我的同学T君，更无贵客。我正纳闷，忽然一曲悠扬的笛声从柳丛后传来，是我最喜爱的《沂蒙山小调》……我心里猜出七、八分，莫不是蓝妮姐姐？……果然随着几声朗朗的笑声，同学T君拥着蓝妮姐姐从柳丛后面走了出来。我飞跑过去一把抱住蓝妮姐姐，泪水却先流了下来。原来，蓝妮姐姐来我们小城几周了，她想逃离省城的喧嚣、拥挤和雾霾……来小城考察，想要购一处楼房长居于此地。同学T君是蓝妮姐姐的远房表弟，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他们才做了这样一个安排。我狠狠地捶了同学T君一拳，拉起他俩直奔“花园大酒楼”。

在我和同学T君的参谋下，蓝妮姐姐很快在东湖边的一幢高层公寓订购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南北通透房间。站在凉台上小城风物尽收眼底，近前的小区像一座花园，暗香斗紫，草绿花红……远处的东湖，碧波荡漾，风荷如云，有游船在水面飞驰，掀起波澜拍岸噼吧作响……金碧辉煌的观音庙宇镶嵌在绿树丛中巍峨壮观，有香烟缭绕，有诵经声飞出……蓝妮姐姐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小镇，高兴地对我说：听——有火车的汽笛声飘来……

蓝妮姐姐买房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搬过来，也没有电话。问同学T君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中秋节那天，同学T君突然来找我，说是蓝妮姐姐的女儿打来电话让我们俩去哈尔滨一趟，具体啥事没说。我们立马驱车赶往哈尔滨，蓝妮姐姐的女儿在家门口拦住我俩直接去了铁路医院。在高间病房里我们见到了蓝妮姐姐，她卷缩在雪白的病床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床头输液管里流淌着一种红褐色的液体，速度缓慢，一滴一滴的彷佛滴在我的心头。“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对自己说。女儿轻轻地呼唤了几次，蓝妮姐姐终于没有回应。护士把我们请出病房。在医院的过道里，蓝妮姐姐的女儿给我们讲述了蓝妮姐姐的发病情况。可能是蓝妮姐姐在小城的日子里过于兴奋，回到省城又赶上七十岁的生日，家人在饭店搞个宴会，席间大家都很高兴，说了不少的话，喝了不少的酒。回到家后蓝妮姐姐感到身体不适，当时以为是喝酒的因素，也没在意。第三天蓝妮姐姐病情加重，家人才急忙送去铁路医院。蓝妮姐姐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我和同学T君含着眼泪告别了昏睡中的蓝妮姐姐返回小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礼拜，从北京铁路总医院传来了蓝妮姐姐仙逝的消息，我和同学T君抱头大哭一场。做梦也没有想到，和蓝妮姐姐在小城的一聚居然是最后的永别。望着东湖边的那栋高层公寓的某一扇窗口，蓝妮姐姐那兴奋的笑脸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还有那一曲悠扬的《沂蒙山小调》的笛声立即在耳边回响了来……

作者简介：

赫崇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城桥》《崇明岛之绿》《拾之穗》等小说、散文、译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