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梅兰芳的《全本宇宙锋》
作者:练采风
(本文发表于2002年)
要看梅兰芳的戏可非易事,笔者五、六十年代住在北京,有幸看过三次:《全本宇宙锋》、《贵妃醉酒》、《奇双会》。这三出戏中,以《全本宇宙锋》印象最深,那可真谓大师精品,如今回想起来仍韵味无限。
京剧《宇宙锋》通常只演“修本”一折,且是开锣小戏,身段做工很简单,最多不过听几句唱工而已。过去笔者曾一直纳闷,不明白《宇宙锋》的意思,折子戏里也没有交代,直到看了梅兰芳的《全本宇宙锋》才知道“宇宙锋”是一把宝剑。
梅兰芳《宇宙锋》
《全本宇宙锋》是从“匡赵联姻”起,梅兰芳扮的赵女第一次出场,面含哀怨,唱四句【西皮慢板】,表达了她知道两家冤仇很深,虽与匡郎成姻眷,难保谐老百年。姜妙香那时虽已六十几岁了,扮演的匡扶,仍是那么风流儒稚,一举一动仍令人感到是个年轻人,一出场同梅兰芳一样,观众就报以热烈的掌声。
前面这几场戏,梅兰芳演得很有层次,表面看来比较平淡、含蓄,北大京剧社一位同学起初还觉得“梅兰芳并不怎么样”。但看到后来高潮一个接一个,矛盾冲突越来越尖锐激烈,这位同学就感到梅兰芳越演越好,越来越精彩!这是因为梅先生的表演很有分寸,层次分明,不是一出场就取悦观众。
演到“灯下修本”一场。赵女由哑奴前引缓步而出,面带悲愁,念引子“杜鸽枝头泣,血泪暗淋漓”表示赵女内心极为痛苦。她的夫家突遭奇祸,回到娘家面对的又是杀害丈夫的仇人——同时又是自己的父亲。赵女表面平静,把内心的冷静和愤慨的矛盾而复杂的心情,含而不露掩盖起来。当赵高答应修本时,赵女面带喜色,念:“此乃爹爹恩德。”接着赵女又念“哑奴,溶墨侍候”,并比着磨墨的姿势向哑奴示意,脸上露出欢愉的笑容——有如黑暗中闪过一阵闪电,这是《全本宇宙锋》中,赵女惟一一次真正出自内的一丝笑容。这时梅先生的赵女在胡琴刚奏起【西皮原板】前的“扎多依”鼓点子中,转身冲里,双手把袖子先向里再向外一绕,做了一个双抖袖的美妙身段,把两只袖稍甩到背后,给观众一个愉快的背影——充分表达了赵女此时的欢快心情。这个优美的双抖袖的身段,是梅派最有代表性的抖法,与别派的抖法不同。后来的观众在言慧珠、杜近芳、梅葆玖的演出中可以看到这种抖袖法一一藏在袖中的手腕要多绕一个圈子。
当听说要把她“明日早朝送进宫去”,这时父女冲突越来越激烈,以下的表演特别精彩。赵女有三个“叫头”,表现她的坚决反抗。梅先生的演法是三个“叫头”都不雷同,第一个'叫头”是先用手拉着袖子一抹眼泪,右手向里翻袖,叫道:“爹爹呀!你乃当朝宰相,位列三台,难道你……连这羞恶之心都无有了么?”用左手指着赵高,左脚微顿,露出凛然难犯的正气。这时父女已作正面冲突了。接着赵高质问:“你敢违抗父命么?”以三从四德来压赵女。赵女双手向里翻袖起第二个“叫头”驳斥说:“有道是先嫁由父母,后嫁由自身,此事只怕就由不得你了!”左手向赵高甩袖,情绪比刚才又紧张了一步。赵高念道:“你敢违抗圣旨?”这时赵女先用右手翻袖,然后放下来,再用双手向里翻袖,起第三个“叫头”:“爹爹呀!慢说是圣旨,就是一把钢刀(用右手比作刀状)将儿的头斩了下来,也是断断不能依从的呀!”用双袖向赵高摔去,表示誓死不从的决心。这是她装疯前跟赵高冲突达到了最高点,已成了破口大骂,父女恩情已彻底破裂无可挽回了。这三种不同的“叫头”,用不同的水袖甩向赵高,表示父女矛盾一次比一次激烈尖锐的演法,是梅先生通过几十年的舞台实践创造出来的。
梅兰芳、刘连荣《宇宙锋》
此时赵女也感到事态严重,不敢怠慢,必须想方设法摆脱困境,正在思考对策时,忽见丫环哑奴在向她做手势:扯乱头发,抓破面颊,脱去绣鞋,拉破了衣衫——这些动作都用优美的身段来完成的。果然赵高以为她疯了,问道:“儿呀,你莫非疯了么?”赵女此时一愣,双手叉腰,两眼发直,一转身把脸贴近赵高的脸,顺着赵高的话,作出装疯的计划——从此进入装疯的阶段直到金殿骂秦为止。
赵女先是倒卧在地上信口胡言,一会要上天,一会儿要入地;又用了三次大笑,双手拍向赵高脸上;先向台左,后向台右拍手跑动……最后在哑奴暗示下,一拍赵高的肩头叫道:“爹爹!你是我的亲……儿呀!”同时双手扯着赵高的胡子,用兰花指的指法,做出把几根胡子使劲拉下的样子;赵高同时喊道:“唉哟,唉哟,唉哟……呸!”梅先生饰演的赵女在起【反二黄慢板】的过门中,双手拉着一根胡须,用嘴吹向空中,一面笑着,一面双手交叉拍着,简直就像个疯子的模样。
接下赵女开始唱那大段脍炙人口的【反二黄慢板】——“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在哑奴的暗示下,伴随唱腔左右抖袖作出扭扭捏捏向前走的身段。在唱到“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一一我的夫呀!”最后一个“唤”字是个【回龙腔】,通过这句一唱三叹委婉曲折的拖腔,把赵女表面上嘻皮笑脸而内心里十分痛苦的复杂情绪表达了出来。如果不这样把父亲认成是“丈夫”这种十分反常的行为表演出来,就不像疯子了。在唱“我的夫呀”时表示最后决心不顾羞耻叫了出来,赵高听了觉得愈来愈不像话,女儿可能真的疯了。下面这句“随儿到……”赵女双手拉着赵高向前,边走边唱道:“红罗帐共话缠绵。”唱这句时哑奴先用双手比出一个手势,梅先生有一次在哑奴刚要比出时,就用水袖照着她的手打了下去,正好巧妙地把这个不雅的手势遮了过去,表示赵女领会到了。这样既合情理,观众看了也不觉肉麻。以前梅先生唱到这里总觉得碍口,想改唱词,后来朋友们劝他:这正是剧作者的高明之处。赵女此时正处于秦二世好色,硬要把她纳进宫去的阶段,勾起了他对丈夫的思念,过度地刺激和伤感使她把父亲误认为丈夫,也是疯子发疯时的常情。只有这样才像真疯,才能消除赵高的怀疑。
以上这些表演对演员要求颇高,一定要演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过火,也不能轻描淡写。笔者曾见到某些演员,有的甚至是名演员,把这一段演过了头,甚至用身子去碰赵高,看了很觉得别扭不合情理了。另有演员则把这一段赵女演得很被动,让哑丫牵着鼻子走似的,也不对头,赵女聪明机智,并非处处要靠哑奴暗示,除开始装疯拉乱乌云是由哑奴指点外,其他动作应是哑奴刚一示意,赵女马上领会,主要由赵女自己随机应变才对。梅先生认为台上人物在有难言之隐时,往往要用“打背拱”的手法,以两副面孔对待对方,如《刺虎》中的费贞娥对罗四虎就是如此,表面上满面笑容,背地里又是一副仇恨无比态度,这种戏很不好演。而《宇宙锋》装疯就更难演了,赵女需要三副面孔才行。对赵高是一副装疯的假面具——使赵高看来是真疯;对哑奴,是接受她的暗示,是她自己的真面目;而对赵女自己是在随机应变,自我沉吟思索当中,时而透出进退两难的神气。这三种面目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化出来,这三种变化要使观众能看得清楚明白才能精彩。
“金殿装疯”是《宇宙锋》全剧的最高潮。在相府修本时是初步装疯,使老奸巨滑的父亲相信了即可。如今要把她送进宫去见皇帝,能否装得像?能瞒得过皇帝吗?因此赵女面临更大的危险一一随时都有被杀头的可能。而且哑奴不可能跟进宫去,全靠赵女自己一人了。梅先生的演法是到了皇宫下了凤辇,她早已豁出去了,歪带凤冠,半穿凤衣,以一个疯子的形象出现。赵女在金殿大摇大摆,高声喊叫,与在家时扭捏作态的装疯大不相同。若用旦角的身段已远远不够,因此梅先生借用了许多小生的身段动作,以男子的姿态出现在皇帝的面前。有时也露出点女性的动作。如见驾时就用了小生的整冠、禅尘、提眉的动作问道:“上面坐的是皇帝老官么?恭喜你发财(作揖)!贺喜你万福(用些旦角万福的动作)呀!”当二世问她为何不下跪时,梅先生的赵女回道:“有道是这大人不下位(一指二世),生员我么(指自己的鼻子),偌偌!(右手轻拍着抬起的右腿,跟着用食指在鼻下一抹)是不跪的哟呵呵!(从“不跪的”起左手拉着右袖),右手伸着食指饶着圈子,随着走一个小圈子,面向观众时向后一指在小锣“台”的声中停住,亮了一个“目中无人,怡然自得”的像一一每演至此,台下必然报以热烈的掌声。
赵女知道自己装得还像,胆子越来越大,索性当着满朝文武大骂皇帝,痛斥二世“荒淫无道,沉迷酒色,任用奸佞(用手一指赵高),不理朝纲”。皇帝大怒,叫来武士摆下刀阵,要斩赵女。谁知赵女毫无惧色。在急促的锣鼓声中把凤衣脱下向左边的内侍一摔;再把凤冠取下向右边的内侍一扔,继续她的嬉笑怒骂,台下观众从“疯”气里品出赵女的刚烈。戏中的秦二世则无可奈何地命人将“疯女”赶下殿去。赵女下得殿来见到她唯一的知心人——哑奴,二人相拥而泣,最后唱出:“此一番在金殿装疯弄险,但不知何日里夫妻重圆?”跟着就是“三笑”,笑里带着哭声,再与哑奴相扶而下。
梅先生这段的“金殿装疯”真是演绝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观众看了也觉格外精彩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