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曲尽表达的“孤独”情愫
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孤”、“独”连用的现象是比较少见的。即使有，跟我们现在汉语中的“孤独”意义也有区别。《吕氏春秋》中有“义则敌孤独”的句子。高诱注曰：孤独，无助。是孤单无助的意思。“隆冬雕百卉，江梅厉孤独”（朱熹《赋水仙花》），此句中的“孤独”是比喻高洁绝俗的人品。“异质忌处群，孤独难寄林”（韩愈《孟生传》），这个“孤独”则是“与众不同”的意思。像“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李白《独坐敬亭山》）、“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刘长卿《余干旅舍》）等诗中，“孤”、“独”这样近距离的使用的句子，并不多见。
《辞海》中对“孤”和“独”的解释分别是：孤：无父者之称。《孟子梁惠王》：幼而无父曰孤，后亦常作幼年失去父母之称。《管子轻重己》：民生而无父母谓之孤子。像孤雁、孤军中的“孤”则是它的引申义，“单独”的意思。“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望天门山》）中的“孤”也是这个意思。独：有单一、一个的意思，也可专指一个人。老年无子也是“独”。“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是单独、单是、惟独的意思。“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韦应物《滁州西涧》）则是“独自”的意思。
其实，我们现在所说的“孤独”，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状态，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但这种心理状态，更多的时候，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但意会是一个寻求言传的过程，是心灵求通而未能的感悟之始。征人、怨妇、思妇、被贬之人、羁旅之人、独处之人、送别友人……都有“孤独”情愫，这情愫的曲尽表达，自然会引起了无数人的内心的共鸣，从而拨动人心中那最柔软部分，让人为之击节扼腕。
一、借酒、月、孤月、孤舟、孤帆、孤雁、孤灯、孤村、孤烟、孤城、孤坟、孤云、孤峰等有形之物来表现“孤独”。
大凡人在孤寂的时候，常常会找点东西来做伴，大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知己。人到了借物为友的时候，其孤独也就不言而喻了。李白的《月下独酌》包含李白最喜爱的两个意象，即月和酒。而二者均有孤独、不得志、愁闷之意蕴。“月”在中国文人心中一般来说让人产生一种孤寂之感，正如神话传说中那清冷的广寒宫只能存于月亮之上。而酒则是孤独苦闷时的慰藉之物，同时也知“举杯消愁愁更愁”的结果。李白爱“月”爱“酒”，足看见他在尘世生活的孤寂与无可奈何。王昌龄《送人归江夏》诗：“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苏轼《送小本禅师赴法云》诗：“孤月挂空碧，是身如浮云。”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意思。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气蒸云梦、波撼岳阳的洞庭湖上，有座美丽的君山，日日与它见面，感觉也许不那么新鲜。但在送人的今天看来，是异样的。因此，由峰之孤足见送人者心情之孤。“晓角分残漏，孤灯落碎花”（戎昱《桂州腊夜》），一个“孤”字，正是人物心理写照，既表现了诗人环境的冷清，也反映了他主观感受上的寂寞。清人徐增说常建诗歌《宿王昌龄隐居》：“惟见孤云，是昌龄不在，更觉其孤也。”可谓一语中的。
二、借“孤”与“独”以及愁、寒、残、凉、寂寞、孤愤、孤高、孤迥等抽象之词来表现“孤独”。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迷蒙的烟雨笼罩着吴地江天，诗人遥望江北的远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将隐没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辽阔的江面上，进入诗人视野的当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荡的江水本来是最易引起别情似水的联想的。然而王昌龄没有将别愁寄予随友人远去的江水，却将离情定格在矗立于苍莽平野的楚山之上。而留在吴地的诗人，却只能象这孤零零的楚山一样，伫立在江畔空望着流水逝去。一个“孤”字如同风筝的鹞线，诗中那苍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烘托出诗人送别时的凄寒孤寂之情。而“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马戴《灞上秋居》）一个“寒”字，一个“独”字，写尽客中凄凉、孤独的况味，起到了相互映衬的作用：由寒灯而显出夜长难捱，因孤独而更感寒气逼人。
叶嘉莹认为李商隐《嫦娥》这首诗首两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描写了现实生活中“身”的寂寞，后两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则是描写了超现实生活的“心”的寂寞。诗中可以看出主人公必是长夜无眠之人。再加上他对所处之境界、所见之景象的精微锐敏的观察感受，那么可以肯定诗人必是孤独寂寞之人。
类似的例子还有：“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王维《秋夜独坐 》，诗人看到自己两鬓花白，人一天天老了，不能长生；此夜又将二更，时光一点点消逝，无法挽留。一个人就是这样地在岁月无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这冷酷的事实使他自觉无力而陷于深刻的悲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越发感到孤独空虚。“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高適《除夜作》），晚上那一片浓厚的除夕气氛，把诗人包围在寒灯只影的客舍之中，他的孤寂凄然之感便油然而生了。连眼前那盏同样有着光和热的灯，也变得“寒”气袭人了。“寒”二字，渲染了旅馆的清冷和诗人内心的凄寂。而“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杜牧《南陵道中 》）中的“孤迥”显然指的是羁旅的孤寂。
三、古人在表现“孤独”的时候，往往并不直言“孤独”。但不见“孤独”二字， “孤独”之情却渗透在字里行间，所谓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1、用阔大之境，来反衬“孤独”之情。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诗的前半描写“旅夜”的情景。第一、二句写近景：微风吹拂着江岸上的细草，竖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月夜孤独地停泊着。通过写景展示他的境况和情怀：象江岸细草一样渺小，象江中孤舟一般寂寞。第三、四句写远景：明星低垂，平野广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诗人写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正是为了反衬出他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连无告的凄怆心情。还有像“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马戴《楚江怀古》）同样描写出一种的阔大与静谧，反衬出诗人远谪的孤单。
2、用绮丽之词，来言传“孤独”之思。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王昌龄《长信秋词》其一），中的“玉枕”，就使人联想到床上不眠之人的孤单。温庭筠《碧礀驿晓思》：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作者的巧妙在于：不用“孤灯”而用“香灯”。这固然和作者喜欢用绮丽的语言有关，但用一“香”字，就和全诗的格调一致了，在“香灯”和“残梦”之间用一“伴”字，就透露出了旅宿者的孤单、孑然一身了，可见作者独运的匠心。
3、用对话之语，来细说“孤独”之苦。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意思就是说：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嘛，还没个准儿啊!现在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这不正是主人公当时的心境的郁闷、孤寂吗？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在清秋的深夜，一个诗人寂寞的背影，他是那么的孤单无助。“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崔颢《长干曲》）更好地表现了女主角境遇与内心的孤寂。单从她闻乡音而急于“停舟”相问，就可见她离乡背井，水宿风行，孤零无伴，没有一个可与共语之人。因此，他乡听得故乡音，且将他乡当故乡，就这样的喜出望外。诗人不仅在纸上重现了女主角外露的声音笑貌，而且深深开掘了她的个性和内心。
4、用自然之物，来寄寓“孤独”之怀。
李涉的《再宿武关》：远别秦城万里游， 乱山高下出商州。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诗人开始就点出他这次再宿武关非同寻常。由于他“远别秦城”，心乱如麻，商山在他眼里就成“乱山”了。诗的下两句写夜宿武关的情景。不难想象，诗人此夜投宿武关，想到明晨将出关南去，与“秦城”相隔更加遥远，该是何等愁苦；加以孤馆寒灯，形单影只，该有多么凄凉。他一定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然而诗人并没有正面诉说这一切，而是别有巧思，让溪水去替他倾诉：“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作者把内心的孤独，曲折细腻地描摹出来，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量。“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渔翁》）孤芳自赏的主人公独来独往，但回看天际又流露出几分孤寂情怀。
5、用赏心之景，来注入“孤独”之怨。
一般宫怨诗，大多只让一位女主角在极端孤独之中出扬。但朱庆馀的《宫词》中，却是两位女主角同时出场：“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虽然写的是“花时”，却在重门深闭的环境之中，给人以“寂寂”之感。但在本句中已经把哀情注入了乐景，对景中人的处境和心情已经作了暗示。这样，在第二句中把两位主角引进场时，就只要展示一幅“美人相并立琼轩”的画面，而不必再费笔墨去写她们被关闭在深宫中的凄凉处境和寂寞愁苦的心情了。以春花盛开之景从反面来衬托这首诗所要表达的美人孤独。从而收到王夫之在《诗绎》中所说的“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