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川女秀秀》
川女秀秀
文/程守业
秀秀一眼看见脚手架上的那个师傅就吃了一惊,一颗心突突乱跳,看见儿子在他身边还给他挖灰递砖时,更是骇得要命,“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个四川媳妇,第一次遇到这么吃惊的事。本来,她是轻松愉快的,想看看在城里当小工的儿子每天在干什么,活儿重不重,想看一下这个叫聚民新区的楼是个什么模样,因为用不了多久,她就要从山上搬下来往进住了。离开四川已二十多年了,还没见过从那边来的人,也想见一下,顺便问问那边的情况。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高兴又着急,说领他的师傅是四川人,正教他砌墙。天热了,妈你给送套薄的来,一开春那件毛衣,惹汗惹得难受死了。她一听过,找出一套,停站也没打,就赶过来了。
那想到还没到跟前,就吓得既不敢往前走,又不敢吆喝她儿子,刚才那一惊,惊得她仿佛晴天一雷,让她心跳不已。儿子就在对面三楼的脚手架上,她不仅不敢吆喝,还赶紧顺着来路,扭头就返。走了几步,停下来,踟蹰了一会,又返回去,靠近一个砖头摞子,将身子隐在下面,探起头向脚手架上望去。
楼已砌到三层了,还没收顶,架上那个师傅,看样子象四十五六,中等个儿,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无论眉眼五官,还是身高,都和她儿子差不多,她睁大眼细心望去,不仅差不多,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可能要擦汗了,——见他直起腰来,摘下毛巾,天啊!他那擦汗的动作——一沾一沾,而不是拿毛巾一抹,竟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从上面传来那人的说话:“平平,来锹泥巴,瞧啥子哩,别走神。”
该是让孩子看见了?她将头往下一缩,躲在砖摞后,心统呀统地跳,那人的口音多像他啊,只有她们那地方的人将灰浆也叫成泥巴,——泥巴,——泥巴,秀秀听过,思潮激荡,儿时玩泥巴的情景又到眼前。
四川,嘉陵江边,苍溪地区一个叫坝坪的小山村里,那时候,常见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在玩泥巴,男的叫楞楞,女的就是她秀秀,他们玩啊玩啊,玩得扔下泥巴上了学,上学上得初中毕业又回了村,都是十七八的年龄,不知怎么,慢慢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了。打麦场上,他们靠着麦垛数过星星;黄桷树下,他们依偎在一起,憧憬过美好的明天。幻想着要能结为夫妻,夜看山高月小,晨听风吹竹浪。白日相携共伴,下田便下田,放鸭便放鸭,度过一生,该是多么幸福。
后来,众所周知的原因,少男少女在一块处得久了,好比蔓子上的雄花雌花开得展了,就要结出一个毛茸茸的小南瓜来。秀秀肚子里便多了那么一团肉,而且,那团肉还在一天一天往大长着,她怕的是说不定那天,在肚里踢脚打手的不安生起来。
怎么办,要么打工去吧,楞楞有做坏事的本事,——那是天生的,不用人教。可打工得有技术,当时都是一些十七八的娃子,除了挑水砍柴,技术么,还没学过。
只好和家里挑明,托人去通串,说事已如此了,不如结了婚。媒人一提,秀秀父母也同意,但闺女不能白走,彩礼500元,拿不出不行。因为秀秀有个哥,也快到成家的时候了。
当年那里穷啊,早先年社里办猪场,要求每户捐一根椽,三颗大钉子,就那么点东西也有人拿不出来。秀秀出来那年头,虽说好多了,可走亲访友,再好也只不过是在自行车前头挂着篮子,后头老婆抱着孩子。楞楞家连自行车也没有,只有一件值钱东西——棺材,那也是他爷爷的。爷爷呢,躺在床上早就坐不起来了。
舅舅对他姐两口子说:“走,我领她到繁峙去,那里产金子。”
“起线!起线!”她听见架上那人喊,伸起头一看,那人和平平往高了起线。这当儿,楼下过来个戴白安全帽的大声问上面:“杨师傅,你们第二批人啥时来?”
那人答:“明天一准。”
“莫非远哩?”
“远哩,从苍溪到这得两天。”
“就是他”秀秀想,苍溪——,苍溪——,她又想起了当年是怎样从苍溪出来的。
秀秀离开苍溪地区坝坪村的那天是个早晨,雨后的小村,空气清新,野外阳光脉脉荡漾,云影树荫,缓缓移动。村头的凤尾竹丛,青翠婆娑,山风过处,竹叶簌簌战栗。她跟着舅舅走出村时,回头瞥见楞楞不远不近地跟着。“走吧,走吧,别看他!”舅舅拽住她的手,生怕她跑回去。秀秀抹着泪,踏上小桥那一刻,又回了一次头,见黄桷树下的楞楞也象哭,顺风传来一声声呼唤“秀秀——,秀秀——”更让她心碎。她甩脱舅舅的手,也朝那边挥手“楞楞——”
“走吧,理那穷小子作甚!”舅舅一使劲,拉得秀秀趔趄了一下,等再回头时,飘来一阵晨雾,已将村头弥漫了。她那时有好半天恨着这个舅舅,觉得他就象一个蹩脚的猎人,一枪打去,硬把一对鸳鸯鸟给生生地打飞了。
她是借着火车“飞”来的,坐火车得躲开拦截人员,或是装出一种到外地出差的样子,最好的办法是装成文化人在阅报,遮住面孔,小心别把报纸倒拿了。若要流露出山妞妞那种神色,准会招来盘查。因为有个首长说了:“不能再跑喽,再跑下去,广元的人就要打光棍喽。”
人要往外跑,谁能堵得住。就这样,一拨又一拨的川妹子,告别了巴山蜀水,朝繁峙跑来了。秀秀第一次出远门,才知道了巴山秦岭的隧道是那么多:车窗不时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车轮叩轨的声音一会儿轻快,一会儿沉闷。亮了时,外面青翠的大山,奔腾的小河就在眼前。暗了以后,回头看车里,昏黄的灯光下,打盹的依然未醒,吃饭的还端着那碗泡面。
隧道——,隧道——,没完没了的隧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了繁峙,那里到底好不好。
舅舅告诉她,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女人们不下田,做过饭,就串门,啦闲话去了。有猪的喂喂猪,没猪的喂一下鸡。他们叫鸡的声音是“咕咕——”叫猪是“唠唠唠唠……”吆喝孩子是“二丫头,回来吃饭来——”
“她们不砍柴?”
“不砍,煤多呢,到公路边也能扫回一袋来。”
“炒菜有辣子么?”她最怕没了辣子。
“有,不光有辣子,还有花椒,大料。不象咱们四川,只有辣子和盐巴。”
“那就好了,”秀秀刚说过,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有背篓么?”
“那就没有了,她们不背,用的是毛驴儿车,有时是驴跟着人走,有时是人跟着驴走。”
繁峙下了车,秀秀不知道往哪儿走,火车站前早就有一辆挨着一辆的三轮车等着拉客。那种车,跑起来冒着黑烟,声音象擂鼓,“咚,咚,咚……”繁峙人叫“蹦蹦车”外省人叫“三马子”。自配的车篷,有苫着塑料布的,有蒙帆布的,也就将他娘的花被面裹上去的。花上三块钱,就能绕城转一圈,加到三十五十,只要有路,再远的山庄窝铺也能将你送上去。
秀秀是第一次来,她舅舅常往这边儿跑,知道那穷那富,这回给外甥女找人家,要不是吧,从滹沱河两岸找一个,回了四川才能交待了他姐。无奈秀秀肚里有了那团肉,——多了份量,却掉了身价。
蹦蹦车走过平川,拐入张庄,从张庄穿村而过后,开始爬坡。秀秀往舅舅身边依了依,下意识地将衣服裹了一下紧。坑坑洼洼,黄尘滚滚,她将车后的布帘赶紧放下。就这样,蹦蹦了好一阵停住了。舅舅说“下。”秀秀撩开布帘往外一瞧,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个小村子,土窑,土墙,有的连大门也没有,只用一个山柴栅子挡着。村后便是山,山也不象蜀地那么青翠,土崖土垴上,长着一簇一簇圪针棵子。光是个狗多,车一停住,就扑出三四条来,恶豹一般地汪汪。“去你娘的!”司机一挥摇把,退了一大截,还不歇心,“汪汪汪……”
“下”,舅舅说:“到了,这就是圪针沟,好地方,莜面大山药,”边说边搀了她一把。
听见狗咬,出来三个人,老头一见她舅舅,对老伴说:“收药材的老侉儿,这回怎么还领来个女孩。”
这是个三口之家,有两个大人,一个叫贵贵的儿子。先迎进屋,坐了一会儿后,舅舅给那两个大人使了个颜色,到隔壁窑里去了。村子不大,一有外人来,立刻就全知道了,不大一会儿,站下一地人。
秀秀从来没叫这么多人看过,众人送过来的眼光更让她不好意思。虽然人们说的都是这地方的土话,但她从那些人的眼色里也知道是在议论自己。她装着没有听懂的样子,一会儿绞弄自己的辫稍,一会儿又翻翻衣角,低着脑袋,微微皱着眉头,心里在盼舅舅快点出来,不行的话,就赶紧离开吧。然而,他们却迟迟不见出来。
那些眼光让她想躲也躲不开,那些品评的话让她窘得要命,她索性将头一抬,端端的靠住被垛往直了一坐,这一坐,才抬起头看见了炕下站着的贵贵,觉得他人还不错,眉稍眼角笑盈盈的,分明是看对她了。环顾四下,家里太凌乱了,炕上地下,不知有些啥东西。有个糠盆子紧挨风箱放着,那大概就是舅舅说的猪食吧。院里么,进屋前她已打量过这户人家了。——五间窑,安了四间的门窗,敞着的一间里,立着锹、镢、杈、耙,靠崖头掏成的窑洞的顶上,长着好多胳膊粗的小榆树,枝叶纷披,快要遮住门窗了。窗台下还落着鸟粪。也和四川楞楞家一样,敞窑里有支棺材。“唉,穷老婆找不到富汉子,有个遮风避雨吃饭处就行了”她想。
看她的人都在悄悄交换着各自的看法:“不是说四川姑娘都一般么,山羊湾来了三四个,也不怎么漂亮,象这姑娘的少。”
“说的,刘晓庆也是四川的”。
“这姑娘看样子不像个庄户人家的”。
“对了,脸也白,眼也水灵,咋往咱这地方跑呢”?
过了一会儿,三个大人进来了,老头满脸喜气“走吧!走吧!看的跑了,朝你们要人哩”。大伙一看,人家有事要办,都知趣得走了。
就在刚才那一阵儿,三个大人捏合好了:连彩礼路费一共七百元,一分不能少,老伴说家里只能凑二百,老头说不怕,把我的棺材卖了,先尽娶媳妇,为了俺贵贵,我那一年死后,那怕用两个梨篓子,套住头和脚埋了,也情愿。并且商定,从四川带来的肚,生下来送了人,以后生下的好给传宗接代。
秀秀正想着,听见头上有响动,原来三楼工地上的砖不够了,塔吊长臂摆了过来,要吊她身前这摞砖头。她吓得俯下身子,贴住铁皮遮挡墙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传达室,将那包衣服交给门卫,说工地上支柱太多,上不去,托他在工人下班后,交给一个从圪针沟来的,叫平平的一个小工。
秀秀平时回了村,总要和贵贵说说外面的见闻,今天竟没留心是坐哪趟班车回来的,坐在炕上,一抬头,看见平平周岁时的相片时,又禁不住的前思后想起来了。
那年,来了这里六七个月后。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将儿子生下了。孩子一包起来,婆婆就喜滋滋地出去了。听见在院里告诉公公:“是个小子,圆头大脸的”。后来好像听见进了那边的屋。她又乏又累,心里又惴惴不安,转过头看见了一下刚从身上掉下的那团肉,想到天一亮,就要给人了,不禁将身子往过挪了挪:“孩子,妈对不起你,远在千里外的楞楞呀,你爷要是卖了那支棺材还用这样儿呢”。
第二天,进来送饭的婆婆告诉她,公公说了,不给人了,也不用着急着上户,等再生下一个来,报他个双胞胎,怕什么,生在我家就是我孙子,有两个叫爷爷的不比一个强,再说,万一后来再生不下来呢,到那时抱别人的可就少不了要花钱的。
她落泪了,抚了一下婴儿的小头头,幸福地睡着了。
山西圪针沟的老头,要比四川坝坪的老头精。果然,后来秀秀再没怀过,不是地不行,是贵贵没籽种。
秀秀有了孩子后,想四川那边想得心里苦时,也有过跑的念头。但一看到一天比一天更可爱的孩子,觉得扔下他,还像个妈么。更让他左右为难的是,繁峙这一家人对她的温情和关爱,特别是婆婆常说的那句话,竟像一条无形的绳子绊住了她的脚。老人常说:“人家姑娘这么远来了,少亲没近的,咱们得好好对待她呀”。好好对待不是句空话。电视一天为她开着,全家人将就着穿,逢年过节,总要给她买新的。——走得了么,柔情似水的秀秀,后来,她也没那个念头了,将家收拾得窗明几净,打着梯子爬上窑顶将那些杂花乱树全砍掉。离炕一尺高贴了报纸,炕上铺了花塑料布......,把一个心就放在圪针沟了。
秀秀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听见院里响起了脚步声,她迅速揉了揉眼窝,抹了一下鬓发,将表情很快调整过来,“拍,拍......”贵贵在门外拍完身上的土进了家,问道“见了平平啦,好不好”?
“好”,秀秀说。
“怎么了”?贵贵不知道怎么回事,妻子今天一下不想说话了。
“你做饭吧,我有点不舒服”秀秀掩饰了一下表情,贵贵抱柴火去了。苍溪那地方的山水亲人还在她脑子里时隐时现,久久不能消失。
秋凉后,工程竣工,儿子平平带回师傅写的一封信来。
秀秀:
允许我冒昧地问你一下,苍溪叫坝坪的村子共有四个,你是不是上坝坪的那个王秀秀?如果是,请给我一个视频和一个短信,我早成了家。无意介入你的生活。只想纾释开我的一个心结。想知道一下当年那个秀秀怎么样了,上坝坪自她走后,变化可大了。小道变成了大道,木桥变成了铁桥,嘉陵江边的那一片草滩,变成了繁华的市区。
还想告诉她的是,那年她走后没多长日子,她父亲得了重病,躺在床上“姑娘—姑娘—”整整唤了她两个月后去世了,老人心痛时,从床下摸起啥来也打她哥哥,她哥哥也不往开了躲。她母亲为了迁就老人的病。只好劝“你不要拿锄头打他,给你换上个根细棒吧,写走信了,秀秀回来呀……”
这里的工程结束了,要去杭州那边施工,我还要找当年那个秀秀,不知能不能找到。
楞楞
秀秀看完信,强忍住一阵晕眩,背着脸问平平:
“你跟他说过,妈是四川来的,叫秀秀?”
“说过”
“那地方叫秀秀的多的是,妈不是上坝坪的。”
“圪针沟从来没见邮差来过”,她想了一下,叹了口气又说“唉,那个姑娘真可怜。”话音一落,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灶里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