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存勖灭赵之战始末:区区孤城缘何竟成名将坟场?(下)

寡不敌众

五月,新的灭赵统帅、被李存勖誉为“吾之杜预”的李存进进军东垣渡(今石家庄市长安区东古城北),立下营寨。当地土质松软,但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老将,李存进砍伐树木,用木头在滹沱河两岸搭建了营寨。

镇州久攻不下之际,晋国又出了新情况:八月,澶州以西、相州以南的卫州等地皆为后梁攻取,还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军粮,那个总是碰钉子的戴思远在队友们的帮助下终于赢了一次。

这事固然有李存勖用人不当的缘故,但显然更是晋国主力大量被赵国拖住无暇他顾的缘故。

九月,晋军急了,为了攻破镇州,竟然连并非攻城利器的骑兵也派了上去。

这下,张处球又看到了机会:他趁晋军早晨都出去割草放牧了,聚集了城里剩下的步兵,避开晋军骑兵的进攻路线,突然杀奔东垣渡晋军寨门!

李存进毫无准备,仓促之间只带着十余人上桥迎战,总算勉强将赵军杀下了桥,但随后赵军大量杀到,而李存进自己的援兵却来迟一步,虽然前后夹击全歼了这支赵军,但李存进已经因为寡不敌众,不幸成为了第四个因灭赵之战而身亡的晋军重要将领——先前李嗣昭阵亡后不久,阎宝也因为战败而悔恨,背上生疽死了。

《旧唐书·庄宗纪三》:

九月戊寅朔,张处球悉城中兵奄至东垣渡,急攻我之垒门。时骑军已临贼城,不觉其出,李存进惶骇,引十余人斗于桥上,贼退,我之骑军前后夹击之,贼众大败,步兵数千,殆无还者。是役也,李存进战殁于师,以蕃汉马步总管李存审为北面招讨使,以攻镇州。

《旧唐书·李存进传》:

九月,王处球尽率其众,乘其无备,奄至垒门。存进闻之,得部下数人出斗,驱贼于桥下。俄而贼大至,后军不继,血战而殁,时年六十六。

《新五代史·李存进传》:

晋军晨出刍牧,文礼子处球以兵千馀逼存进栅,存进出战桥上,杀处球兵殆尽,而存进亦殁于阵。

《资治通鉴》:

九月,戊寅朔,张处瑾使其弟处球乘李存进无备,将兵七千人奄至东垣渡。时晋之骑兵亦向镇州城下,两不相遇。镇兵及存进营门,存进狼狈引十馀人斗于桥上,镇兵退,晋骑兵断其后,夹击之,镇兵殆尽,存进亦战没。

《后唐招讨使李存进墓碑》:

我师未列,彼阵先成。公乃独领亲军,迎锋力战。王师已捷,惟公乘胜深入,为流矢所中,身终於阵。

《旧五代史·任圜传》:

是秋,复以上党之师攻常山,城中万人突出,大将孙文进死之,贼逼我军,圜麾骑士击之,颇有杀获。

李存进本名孙重进,这里说的大将孙文进很可能就是他,而夹击全歼赵军的,很可能就是任圜率领的昭义军,因为上党就是昭义军的治所潞州,而常山就是镇州。

至于杀死李存进的赵军人数到底是“千余”“数千”“七千人”还是“万人”,史料分歧如此,小编也只能全部列出,供各位看官自行鉴别。

内应献城

为了一座镇州城折损了四员大将,李存勖不信邪了,又调来了从不打败仗的福将李存审。

李存审到来以前,主持攻城的还得是统领昭义军的任圜。任圜一边攻城,一边数次向镇州人告谕祸福,陈说利害,取得了镇州人的信任。

张处球也登城哭穷,请求任圜指条明路,因为数次作战下来,镇州的军队和粮食都再难支撑下去了。

任圜也没有为了早日完成任务而大拍胸脯乱开支票,而是说了大实话:

“以你先人张文礼的所为,当然难以宽恕,但罚不及嗣,你作为儿子是可以从轻的。然而你拒守一年之久,又伤了我军大将,等受困如此了才表忠,你也难免了。但是与其坐而待毙,我还是建议你伏而俟命(趴在地上乞求饶命)。”

于是张处球哭着派儿子送上文书乞求投降,镇州人都说任圜不会欺骗自己。

《新五代史·任圜传》:

张文礼弑王镕,庄宗遣嗣昭讨之。嗣昭战殁,圜代将其军,号令严肃。既而文礼子处球等闭城坚守,不可下,圜数以祸福谕镇人,镇人信之。圜尝拥兵至城下,处球登城呼圜曰:「城中兵食俱尽,而久抗王师,若泥首自归,惧无以塞责,幸公见哀,指其生路。」圜告之曰:「以子先人,固难容贷,然罚不及嗣,子可从轻。其如拒守经年,伤吾大将,一朝困竭,方布款诚,以此计之,子亦难免。然坐而待毙,曷若伏而俟命?」处球流涕曰:「公言是也!」乃遣子送状乞降,人皆称圜其言不欺。

《旧五代史·张文礼传》:

昭义军节度判官任圜驰至城下,谕以祸福,处瑾登陴以诚告,乃遣牙将张彭送款于行台。

前面小编已经论证了,当时镇州城主事的是张处球,所以登城的应该也是他;而这个牙将张彭,大概就是张处球的儿子。

还没等到回复,李存审已经兵临城下。

任圜的话也不是只说给张处球一个人听的,赵将李再丰也听进去了。夜晚,他让儿子李冲用绳子放晋军登城,等天亮时,晋军已经全部登城。

至此,李存勖终于平定镇州,让割据状态下的成德军彻底成为了历史。

李存勖应镇州人所请,将首恶张氏兄弟及其党羽处以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的醢刑,并挖出张文礼的尸体在闹市车裂。张氏兄弟虽死,但镇州人因为任圜所言,多有请求投降者,这些人的家族因此得到了宽恕。

《旧五代史·符存审传》(李存审本姓符):

十九年,遣存审率师进攻叛帅于城下,文礼之将李再丰阴送款于存审,我师中夜登城,擒文礼之子处球等,露布以献。

《旧五代史·张文礼传》:

是夜,赵将李再丰之子冲投缒以接王师,故诸军登城,迟明毕入,获处瑾、处球、处琪,并其母及同恶人等,皆折足送行台,镇人请醢而食之。又发文礼之尸,磔之于市。

《新五代史·王镕传》:

执文礼妻及子处瑾、处球、处琪等,折足归于晋。赵人请而醢之,磔文礼尸于市。

《新五代史·任圜传》:

既而佗(同“他”)将攻破镇州,处球虽见杀,而镇之吏民以尝乞降,故得保其家族者甚众。

《旧五代史·任圜传》:

及城溃,诛元恶之外,官吏咸保其家属,亦圜所庇护焉。

符习辞让了节度使之职,于是李存勖兼领成德军。

战局分析

回顾战事初期,攻方是猛将统领的精锐大军,仅友军符习所部就有一万人,守方却以胆怯闻名,困守孤城,外援断绝,甚至连统帅都在战争初期就被吓死,两位新统帅都是在不见得得到本地人支持的情况下被迫相继仓促上位。

以李存勖以少尚能胜多、“用兵天下莫敌”的作战经验,这本该是一场如泰山压卵般迅速完胜的战役,所以他才会在新败后梁后拒绝赵国的投降。

元朝史学家胡三省就说:

当是时,晋兵强天下,镇号为怯。晋王杖顺讨逆,宜一鼓而下也。

然而,此战却前后打了一年多,甚至折损了攻方四员名将,其中的李嗣昭、李存进更是后世演义小说中的十三太保之二,史建瑭则是另一太保史敬思之子;而且因为分心灭赵,晋国无法更好地同时兼顾对后梁和契丹的战事及处理内部矛盾,不仅导致了卫州一带的失守,更导致了可以直接威胁并州老巢的重要军镇昭义军被李继韬事实割据。

更可怕的是,如果当初后梁朝中多一些敬翔一样的人说服末帝出兵河北,连晋灭赵这件事都未必能发生。

即使晋灭赵已经发生,与同时需要抵御契丹的晋国相比,后梁后方稳定,拖得起,后来李继韬正是因为判断晋国必败而举镇投梁;晋国内部也出现了与后梁和谈、放弃新夺取的天平军(治郓州)换回卫州等地、划黄河为界的声音。

若非梁将康延孝投晋出卖军情并献计取道郓州直取后梁都城实施斩首行动,晋国很可能真的要被拖死了。

究其原因,以沙陀族骑兵为主的晋军虽然在对后梁、契丹的作战中屡次以少胜多,但都是在野战中利用骑兵快速移动的优势取胜。然而,在晋灭赵之战这样的攻坚战中,沙陀骑兵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从史书记载看晋军也没有使用过像样的攻城器械,除了水淹以外只能凭蛮力撞门,其攻城长达一年且最终竟然要靠内应才能破城也就不足为奇了。之前李存勖消灭燕帝刘守光一役,从开战到攻破对方老巢幽州也历时近两年。

即使当李存勖听取康延孝建议率军出其不意趁开封空虚兵临城下之后,要是当时后梁朝中有人以旷日持久的灭赵之战为例鼓励末帝据开封坚城死守待援,又当如何?

胡三省在评价李存勖拒绝张处瑾投降时就说:

晋王但知野战决胜负于呼吸之间,未知攻城之难也。

除了晋军自身的攻坚能力堪忧外,晋军不能速胜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一向胆怯、曾经被巅峰时期的朱全忠吓得投降的赵军,此战却竟然拼死抵抗。张氏兄弟也没有一味死守,偶尔的出击就能给晋军造成大麻烦,甚至让身经百战的晋军统帅一时不慎就折戟丧命。

其中,又以身为主将逞勇涉险的李嗣昭之死最为不值。胡三省说:

……李嗣昭之中脑,皆以主将之重而逞一夫之技以丧身,善将者不如是也。

而阎宝也是因轻敌而败,李存进更是因轻敌而亡。

至于赵军肯为张氏兄弟效死力的原因,胡三省指出:

镇人忘王氏百年煦养之恩,而为张文礼父子争一旦之命,史建瑭殒毙于前,阎宝败退于后,李嗣昭、李存进相继舆尺而归:四人者皆晋之骁将也,然则镇勇而晋怯邪?非也,镇人负弑君之罪,知城破之日必骈首而就戮,故尽死一力以抗晋;晋以常胜之兵而临必死之众,虽兵精将勇,至于丧身而不能克。是以古之伐罪,散其枝党,罪止元恶者,诚虑此也。

大概就是说,镇州人担心一旦城破,他们都要被追究弑君的责任,哪怕做惯了胆小鬼,一旦连求饶和逃跑的路都没有了,为了活命也只能登上张氏父子兄弟的战车背水一战。

拿镇州全城人给王镕偿命未必是李存勖的真实想法,却是他拒绝镇州投降时镇州人自认为接收到的信号。

所以,古代讨伐有罪之人,都是只追究首恶而宽恕追随者。

如果李存勖一开始就认识到攻坚之难而像后来的任圜一样对镇州怀柔,也许李再丰献城的戏码就会提前上演,上述的那些悲剧大概也就都不会发生。

然而,李存勖在侥幸灭梁后没有吸取教训,在同光四年(926年)的魏博兵变中,他的亲信史彦琼和他本人先后对占据邺都的变军说出了城破之日一个不留的狠话,断绝了变军反正的希望,而他自己也因为这场兵变产生的一系列后果,最终失去了性命。

史建瑭阵亡时四十六岁(此据《旧五代史》),阎宝去世时六十岁,李嗣昭生年不详,阵亡时大约五十岁上下。除了年纪最大、阵亡时已经六十八岁(此据墓志铭)的李存进以外,其他人多活个四五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先前梁晋胡柳陂一战,李存勖心生退意,正是李嗣昭和阎宝鼓励他坚持作战取得胜利;打退契丹时,这两位也一直和他在一起。而最年轻的史建瑭也是在柏乡之战中身先士卒的大功臣。

如果那时,他们仍然活生生地团结在李存勖周围,是不是李存勖、后唐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的走向,都会不一样呢?

可惜没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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