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玲玲的命(尾声)——故乡纪事048
那天,鱼文被关在派出所里。
派出所关人的屋子很简陋,就是一间普通的空屋子,与其他屋子唯一不同的是门,别的门是木头做的,这间屋子的门是铁条焊成的,所以胡家屯有几年说一个人不好好做人,警告他的时候总是说“在这样下去,你得去住铁门了。”
鱼文被关在铁门里后才知道害怕。
他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蓄意要杀百岁,年轻警察问他为什么要杀百岁时,他只是说百岁让他姐姐鱼文喝了药,她恨百岁。
铁栅栏门外,鱼文看见了一个人的侧影,那是他的同班同学胡晓丽。
胡晓丽的父亲就是那个老警察,她可能是来找她的爸爸吧。
鱼文努力让自己隐藏在最暗的角落阴影里,可还是被胡晓丽发现了。
“鱼文!鱼文!,你转过身来!”胡晓丽摇着铁栅栏喊,鱼文没有办法再装作黑屋子里的人不是自己了。
“鱼文!你傻呀?马上要高考了,你咋这么糊涂?”鱼文看见胡晓丽急的出了哭腔。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之外的地方看见胡晓丽,隔着铁栅栏,一抹斜阳涂在胡晓丽脸上,被栏杆分割成不等的两个部分。
他看不清胡晓丽的另一只眼睛,露出来的那只眼睛里汪了一泡子清水,有一条鱼在水里面摆动着尾巴。
由于百岁的坚持,胡晓丽在家里也闹个不停,警察老胡当着鱼文的面用火柴点着了鱼文按过手印的那张纸。
那张纸烧成了一只受伤的蝴蝶。
“我的心里一下子空了,啥也没有了。”鱼文后来和胡晓丽说。
那已经是他俩考上了我们家乡最好的一所大学之后的事儿了。
“心不能老是空着,我得往里装东西。我以为我一定是装高中课本,谁知道一个字也进不来,每次往里要放东西,总是你从铁栅栏往里挤。推出去,还是挤进来。你可真是赖皮”鱼文在丁香树下和胡小丽说。
“你为什么要杀他?百岁!”胡晓丽问过鱼文很多遍了,鱼文总是眼睛虚虚地望着远处的湖面,叹一口气。
鱼玲玲从乐果中恢复的日子,正是胡家屯被喝药、杀人这些刺激性事件反复发酵的日子。毕竟,看见过细节的人就是百岁、鱼文、鱼来、鱼玲玲这几个当事人,但是没人敢去向他们询问。
(王阔海)
于是人们找到了瘦猴儿。
瘦猴儿的版本几乎成了这两件事情的民间权威解读。
瘦猴儿发挥他最大的想象力为这两件事编织细节,但是大人们不满意他的逻辑。
“那百岁怎么那么巧,就他一个人发现了鱼玲玲喝药呢?荒山野岭的?”人们显然期待一些男女之间的细节。
“巧呗!那就是巧呗!”瘦猴儿黔驴技穷,编不下去了。
“鱼文咋知道他哥和百岁在麻子地里打架?”有脑子清醒的村民提出疑问。
“知道么!鱼文就是知道了么!那有啥奇怪的。”瘦猴儿明显感觉自己受关注的程度在下降,人们对他的故事版本开始怀疑了。
那阵子,反倒是话题中心的几个人十分平静。
鱼玲玲不再下地干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那年的庄稼都是鱼来一个人割的。那年秋天,鱼来摘下那些倭瓜之后,架子就晾在秋风里,干枯的叶子都是被风吹下来的。
那个冬天他家的瓜的长廊,时不时发出手风琴刚一拉开的声音。
迫近高考,鱼文的学习更紧张了,星期日也不在家,到学校去复习功课。寒假的时候,胡晓丽让他爸爸找到校长,答应他们几个同学继续使用教室,烧炉子的玉米芯都是几个家里有地的同学凑的。
春节前的时候,辽河北的那个男子主动来找媒婆C,还带来一只去了皮的整只羊。
收割之后,玉米秸秆一捆一捆地挡住各家各户的院子,人们也没有听说媒婆C和那个男子说了什么。
那年春节,媒婆C做了一身新的确良衣服,很是华丽。这之前人们还只是见到胡长卿在城里工作的妹妹穿过。的确良衣服整齐,好洗。
媒婆C家里常去的第二个人就是鱼来,偶尔也会看见百岁路过于玲玲家门前,但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鱼玲玲像是住进了罐头里,人们再也看不见她出门打招呼。
鱼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从辽河北来了一辆大卡车,穿上红色新衣服的鱼玲玲被扶着进了驾驶室,驾驶室另一个座儿上坐着鱼来。
鱼文没有去压车,按胡家屯的规矩弟弟要去压车的,到了对方家不着急下车,对方要给压车钱。汽车转弯后没影了,鱼文还捏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他家的门口。
那年可能是因为鱼来太忙了,倭瓜架子上是空的,没有长出倭瓜、骚瓜、吊瓜、癞瓜,像一副老牛的骨架卧在那里。
关于鱼玲玲到了辽河北那家之后的事儿,基本上来自于媒婆C零零星星的口述。
“那个老王八犊子,儿子摔残废了也不说。我作孽啊!把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给送进火坑了。”媒婆C后来不再穿那身的确良衣服,看起来她是真后悔了。
就在鱼文和胡晓丽他们拼命学习的那个冬天,鱼玲玲的未婚夫去给羊拉干草,路上出了事儿。
由于草装的太多太高了,马车在下坡的时候失控,辕马被断了的车辕子刺破了肚子,从车辕子上摔下来的玲玲的未婚夫,也被劈开的木头从屁股那里刺穿。
救活了之后,医生问他家里人还有没有男孩子了,在听说他们家还有两个小子之后说了句:
“还好,不至于断了香火。”
媒婆C说,这个消息玲玲的公公对她口风严实,事先啥也不知道。
“我说么?这个老王八犊子咋就一下子上赶子了呢?又是羊又是布料的,猴急猴急的,谁想到呢?”媒婆C经常主动和邻居们这样说。
出嫁一年多以后,我们见过回娘家的鱼玲玲一次。
她长相没怎么变,就是原来的眼光丢了,眼仁木木的,像是死鱼眼睛的灰白。我们几个和她打招呼,她反应也很迟钝。
她也笑,可是笑得有点像长裂的白菜帮子。
据说那次她给鱼文带了一笔钱回来。
当晚,她还去了媒婆C家一趟,是红着眼睛出来的,媒婆C跟在她后边送她。
“牲口!真是个牲口!我要是早知道他是这么一个牲口,杀了我也不会把你介绍过去。”媒婆C喋喋不休。
“大娘,这就是命,不怪你,我看着活,活到哪天算哪天。”玲玲凄婉地对着媒婆C笑着。
“牲口!这个牲口!”媒婆C还在说。
“鱼文毕业就好了。”那天我和瘦猴儿、丫蛋儿也在媒婆C家门口,听见鱼玲玲这样说,我们不懂。
等到鱼文毕业分配工作之后,我们才回过味儿来,那天晚上鱼玲玲在媒婆C家门口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是等鱼文大学毕业就不活了。
第二瓶乐果由于没有百岁去发现,让鱼玲玲终于成功了。
鱼玲玲的坟前,百岁用树枝把纸灰上的明火打灭。
“你姐傻啊,他要是告诉我那个混蛋老打她,我怎么着也会把她抢出来。现在都啥时候了,我们俩一起去南方做买卖,咋地不能活?干啥要走这条路呢?”百岁一条腿跪着,像是自言自语。
鱼文不说话,眼睛盯着墓碑上那五个字。
百岁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蓝底画布递给鱼文。
鱼文眼睛一亮。
“还在你这儿?”鱼文有点吃惊。
“后来我也没见过你姐,她一直不出屋,我答应过你哥,不去找你姐了。”百岁也不看鱼文。
鱼文接过那块布,展开摩挲着,是一件女人用的自制的内衣。
“这是我妈的衣服,我妈死后,我姐舍不得烧掉,就做成小衣服穿着。”
“那天她在南大洼子折腾,可能是喝药烧的吧,上衣都脱了,我光给她把外衣穿上了,就急着往回走,这个东西我就顺手揣在裤兜里。”百岁进入几年前的回忆。
“那天我看见了,我以为……”鱼文说不下去。
“我知道你小子想多了。”百岁缓了过来,想轻松一下。
“百岁哥,我混啊!我对不起你和我姐。”鱼文跪了下来。
“傻小子!起来吧,去医院看看你哥,大夫说他希望不大了。”百岁拉起鱼文,二人离开鱼玲玲的坟地,向不远处的大路走去。
那之后不久,鱼来因为肝硬化也去世了。
鱼文娶了胡晓丽,在他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定居,再也没回胡家屯。
(完)
(20190711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