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三月在野,十月在户——记与黄霖老师的两次出游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我自己确乎可以安心于道了,现在的心愿是求得导师黄霖先生的“放心”。当然,这只是错位的玩笑话,此“放心”非彼“放心”,辞同而旨远,但也可将错就错地共释为“本心”。

黄霖教授

从孔孟儒学到陆王心学,所谓“劝学”,都包含着“本心”的寻求和刮垢磨光,其间经历的艰苦考验和突围,常伴随着“退伏思念”的深自省察和精神蜕变。如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中痛悔“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便是在“思过而自新”中觉醒和蜕变,同时让新生和再生的勇气、智慧带来创造与变革的力量。

我在2016年博士毕业后的五年内,为了获得做一名学者的资质,也经历了漫长而曲折的“求放心”之旅。2018年秋、2019年春,与黄老师同游的两次“户外活动”,则是心灵奇旅中的关键补给站和温馨片段。

2018年11月30日,安亭中学承办“嘉定区归有光研究会”成立大会。会上宣布,朱瑞熙先生为顾问,黄老师为会长,嘉定区政协文史委主任姚伟、嘉定博物馆研究员陶继明、安亭中学校长金海兴任副会长。黄老师愿意继续福系桑梓,我自然替他万分高兴。

安亭中学

天公作美,江南的初冬,早晨还寒风凛冽,中午竟然温煦气爽、惠风和畅了。午餐后,学者们三三两两徜徉校园,陂池亭榭,古木参天,颇有兰亭修禊之感。

安亭中学前身是建于道光八年(1828)的震川书院,由时任江苏巡抚的陶澍奏请御批而成,迄今已有193年的历史,可谓人文底蕴深厚。

书院西毗菩提寺,归有光曾与住持德坤长老往来,探讨佛理;又因悼亡之故,延僧诵经。为报长老之劳,归有光于长老七十寿辰之际作《赠菩提寺坤上人序》。

菩提寺原是赤乌二年(239)孙权为其母吴国太敕建,现今原址上仅存留一口古井,系明万历二十年(1592)海月法师发愿修复菩提寺的见证。

与黄老师伫立井前,各怀沧海桑田之念,颇有不胜感慨的况味。唐时升《菩提寺重建大雄宝殿记》载,海月法师让铁匠铸了一百多斤重的铁链,锁在自己颈上,将钥匙投入井中,向众人立誓:不修复菩提寺,绝不取下铁链。

此后三年,寒暑无间,蹒跚蹩躄,四处化缘,见者深为感动,纷纷解囊。历经五年艰辛,大殿终于修复。海月的精诚激活了千年胜地,菩提寺再次有了绵延的生命。

菩提寺

我不禁联想到黄老师的身世。他是太师母矢志发愿、礼佛十年后所生。太师母弃养之际,嘱他去庙里上香,他上香返回,母已仙逝。在我看来,海月法师和太师母都是创造和孕育传奇的先贤大德,因信仰的坚定与虔诚,完成非常、不可思议之事。

追古抚今,纵使黄老师对我没有学术期待,我也自觉有传承文化、开拓教育的义务,应将嘉定文学研究做得湛深,以报师恩、地恩。

或因紧邻菩提寺,震川书院的其他方位亦以佛教名词命名。原书院南北皆有溪流环绕,是为和尚浜,东边有因树园。书院虽在日本侵华战争时期被炸毁,但石山和古树若有神灵庇佑,虽饱经忧患,却依然栉风沐雨地存在。

石山顶有移至的碑亭,放置王步瀛所撰《新建震川书院碑记》和钱大昕的《菩提禅寺碑记》,一体两面,恰到好处地显现着归有光“论道讲学”的精神和气韵。意念至此,和黄老师在碑亭前合影,便有了庄重深邃的历史意味。

震川书院

在场者还有陶继明老师,谭正璧先生哲嗣谭壎、谭篪孪生兄弟,龚静老师。小山层林尽染,碑亭古朴典雅,山下湖屋莹碧可爱,俯仰之间,忆及《畏垒亭记》所云:“寒风惨慄,木叶黄落,呼儿酌酒,登亭而啸,忻忻然。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

感喟归有光以失志人勉做解嘲语,不平之意虽掩抑徘徊,终九曲回肠,荡然而出。身处惯以功名衡量人才的俗世,怀有《庄子·庚桑楚》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的品性,诚然知音难觅。单凭“讴吟于荆棘之中”的二三子,又怎能稀释以圣人自期的归有光的寂寞呢。

从右至左:龚静、谭篪、黄老师、谭壎、作者

立足先贤研读之地,除了对归文产生切肤的领会和悟解,尚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欢欣。

我虽来过安亭中学三次,但前两次均无暇漫游观赏。第一次是协商2013年明代文学年会代表参观之事,与校领导商洽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第二次是带领学者们参游,要照顾团队,仅走马观花,绕了一圈而已。

黄霖教授

这次不仅可以坐赏,还能与闻老师话旧,再现“二三子”“远而至”的情景,孔颜之乐,庶几近之,幸甚快哉!

这次“拉家常”滋生了下一次聚会。原来,黄老师与谭氏兄弟表姨的大女儿俞灵是小学同学。俞灵始终是班上的第一名,黄老师曾对她钦佩不已。

两位谭老师虽生活在上海市区,但对于父母成长、相恋、结婚之地——黄渡,怀有浓浓的乡情和思念。黄渡是黄老师的老家,两位世兄小时候由太老师抚养照顾,老房子还在,可谓根脉犹存。

黄老师一直以家乡出了作家、学者谭正璧而骄傲,少时即以之为楷模,做学者后,又与谭先生的研究方向和方法多有一致,地缘学缘叠加,成为亲上加亲的前贤和后德。

《谭正璧学术著作集》

2011年12月20日,“谭正璧先生诞生110周年纪念活动暨《谭正璧学术著作集》发布会”上,三位老师已见过面,但未及详谈,今日冬游,方才有机会畅快地攀缘叙旧,自与往常客套不同。

他们还提及一位名叫蒋健勇的医生,其祖上世代悬壶济世,是黄渡的名医世家。蒋医生既是谭母蒋慧频的侄孙,又是黄老师的小学同学。

缘于这次互认,翌年三月底,由蒋医生攒局,黄老师、谭氏兄弟、俞家四姐妹一起归乡祭祖。这是后话,且容再表。

前排中间四位俞家四姐妹、左右是谭家两妯娌,右三是俞灵;后排左二是蒋健勇医生。

初冬,正是江南银杏树遍体金黄的鼎盛期。距菩提寺古井几十米远,有两株600岁的银杏树。慕名而来的市民络绎不绝,打卡照相。

我们从假山上下来,也加入留影的队伍。正午的阳光热烈饱满,突露的树根虬劲盘错,餐风的树干沧桑皴褶,惟独成熟的树叶风华正茂、尊贵美艳,映衬在蔚蓝天空下,愈发纯净绚烂,不可方物,明媚着,舒展着。有些叶片谦逊地随风飘然落下,织成柔美的地锦。

我们赞叹留恋,全方位与这两棵神树合影。黄老师坐在参差的树根上,我蹲在他身旁,挽着他的胳膊,留下了珍贵的时光影像。

《黄霖说金瓶梅》

影像的意义与蕴含其中的情感,通常要经过反思才会越发清澈明晰。那天的阳光和银杏是金黄色的,黄老师姓黄,他学术研究的两座基石是《金瓶梅》和金圣叹,我穿着淡米色的风衣,环境、人物、职业三种品性的金黄交辉映发,灿然至极。

“杏坛”上师生间的挽扶与合影,或可视为学术薪火的传递么?或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归(属)有光”么?借归公祠“继韩欧阳”与因树园“渐入佳境”的匾额题词,给这次包孕无穷意味的游圆惊梦画上圆满的句号吧。

下午的学术会议,我们结识了归有光的三位后人,他们带来祖传家谱《归氏玉峰支世系图》。十四世孙归宗根发了言,我与其侄归晓波加了微信,渐渐成为朋友。

不久,朋友赠我《圆瑛大师圆寂四十周年纪念文集》,后翻阅王元昌先生《震川书院与菩提寺传奇故事》(《嘉定文史资料》第29辑),得知中国佛教协会首任会长圆瑛大师于民国时期常在震川书院的“菇古堂”讲经弘法,深感此次会议为我缔结了殊胜因缘。

2019年3月30日,经蒋健勇医生提议和安排,“乡音末改鬓毛衰”的发小们在故乡黄渡聚首了。他们是黄老师、谭氏兄弟、俞家四姐妹、蒋医生八人,外加谭氏妯娌、陶继明老师、陈兆熊老师和我五人。

《归有光全集》

其中,陈兆熊老师是我邀请的。他是娄塘人,嘉定望族的后裔,祖上出过翰林,姑父是商务印书馆第二任大股东印有模,曾为中国的文化教育、电报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陈老师于书、印、文、古文字诸方面皆造诣深厚,是嘉定的文史专家。事后,他为志相识之喜,特为黄老师撰写条幅“三径白发来新友,千载黄溪存故居”。

黄渡是1999年8月我参加工作后最先到访的古镇。但在当时,知识局限、心境不安,我对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渡口和曾经繁盛富庶的商贸之地没有更多了解的兴趣。印象中,与同学略略走了一遭就回去了。迄至2002年9月,我在邻镇封浜中学工作。

清顺治四年四月,陈子龙被侯岐曾藏匿在王庵,距封浜仅三里地(《侯岐曾日记》写成丰浜)。二十年后,每想到自己被嘉定一中许榕校长选中,而后又以调包的方式分配到封浜,便会深深感慨因缘之不可思议。

仿佛冥冥之中有根天意之线,一直牵引我左突右冲,直至寻到归宿,又仿佛命运之手按照计划推动着必定之旅。举凡工作后所居、停留之地,均成为我的研究对象,是它们选择了我吗?

《情与忠:陈子龙,柳如是诗词因缘》

“家乡一日游”的行程全由蒋医生一手安排,谭氏兄弟做联系和接待工作。上午11点,我们在劳动街10号“西复兴羊肉馆”二楼的“老太婆饭店”吃饭。

思亲忆故,蒋医生精心点了黄渡本帮菜。黄老师与俞灵、蒋医生六十六年未见,谈及小时候的诸种趣事,开怀大笑。

听蒋医生说,黄老师小时并不调皮,甚至有些呆萌,痴迷于看小人书,与他们一起“捣蛋”时,多数充当乖乖小弟的角色。黄老师说他最崇拜俞灵,总想超过她,却未能如愿。俞灵读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录取分数线高过复旦、上海交通大学),后在南京炮兵工程学院任教,因从事保密专业,故而知名度不如黄老师。

以终身成就而言,黄老师远远超越了儿时的偶像。我总觉得这次会面他最想见到的人是俞灵阿姨。他吐露渴望“超越”偶像的心声,并怀有“验证”的情结,无论席间还是游览,他对俞灵阿姨说的话都是最多的。

饭后,我们一行人沿着老街,往黄老师家的老房子走去。蒋医生带着我们跨上新吴淞江的千秋桥。

千秋桥

这我是第一次俯瞰嘉定境内的吴淞江,惊叹于它的宽阔。虽然早知关于黄渡的传说,言其因战国时期楚国春申君黄歇于此横渡过江而得名,也看过黄渡商船靠岸的照片,晓其水域之宽深必是可以运行中大型货船的,但考虑到后来河道改迁和瘀积等原因,想当然地以为其规模或接近一般的城市内河。

然而身临其境,方体会《庄子·秋水》中河伯对海若的望洋之叹,非至于实地则殆矣,或长见笑于大方之家。黄老师与发小们连连合影留念,这是他们的母亲河,不啻精神血脉。

眺望苍茫,陷入回忆,黄老师喃喃自语,柔声动情地说,儿时出镇到南翔上中学、到嘉定城区上高中,都是与几位同学合租乌篷船而去。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浆声橹影里承载着他们太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说说笑笑,穿过几条小巷,我们就到了劳动街175号,黄老师出生的房子。大家怂恿着要“一探究竟”,正窃喜可以做祖庭“登堂入室”第一人时,黄老师却说没带钥匙,我们只好遗憾地打趣一番。弥补的方式便是疯狂合影,穷尽所有的排列组合。

黄老师家老宅。左一是陈兆熊、左二是陶继明。

祖屋门前的合影,于我意义深远,至少我赋予了它丰富的内涵。前面说过,从安亭中学回来后,无意间看到圆瑛大师与震川书院的法缘,再翻阅赵朴初先生年谱,知他1934年任圆瑛大师的秘书,研习佛教经论,信仰日益深固。

随而想到黄老师和师母曾谈及,师母的母亲与赵朴初夫人陈邦织乃好友之事。师母与其妹幼孤,母亲抚养艰难,多承陈邦织女士呵护照料,得以愉快成长。老师和师母曾在九十年代,专程去北京看望朴老和夫人,感谢他们当年抚育资助之恩。念此,所有事件的因缘和意义便眉目朗然了。

黄渡现已划归安亭,可见,我们寻根祭祖,始终是以震川书院和归有光为核心,形成紧密的链接与循环:圆瑛大师在震川书院“茹古堂”传道解惑,其后赵朴初先生跟随大师研习佛法;继之,朴老夫妇护持、教养师母;最后,老师授业于我;我探究佛法义理和嘉定文派,以传承归有光“继韩欧阳”的古文学脉与润世笃行的实学精神为己任,饮水思源,我接续着前辈们的“初心”。

归有光墓

流连祖屋许久后,我们前往文物保护住宅“工农街70-80号”、文化街39号“泰山堂”、劳动街70号“夏采曦故居”。

夏采曦是谭正璧先生的好友,因1939年苏联肃反扩大化,牺牲于苏联。1925年“五卅”运动后,时为南洋公学电机系大二学生的夏采曦开始从事革命活动。他邀请谭先生在黄渡做统战工作。

谭先生联络进步青年,与吴步文,盛俊才、盛慕莱兄弟,以及黄渡农业师范(属江苏第二师范)的一些学生组织成立“淞社”,办革命报刊《怒潮》(三期后改为《黄花》)。

黄老师在烈士夏采曦故居

谭先生晚年回忆革命烈士夏采曦,有诗云“从此淞滨发怒潮,狡狐潜迹元凶逃”,正是这段历史风云的写真。夏家故居的仪门头上有砖刻题额,篆书“桂馥兰芬”四字,右题“同治八年如月(二月)”。这美好的寓意和期待,不知是否在夏氏后人身上实现?

我们又看了几处文物保护单位,天色渐晚,便折回饭店,那里放着蒋医生送给我们的草鸡蛋。依依的告别印证了谭正璧先生的诗,“交谊无如总角交,童年相遇即相亲”。归来后,谭篪老师填词《鹊桥仙·乡音乡情篇》三章,聊录两首,以为纪实凭证。

《谭正璧传》

《黄渡故事》:淞水长流,乡情缠绵,无论岁月变迁。年少邻里又同窗,冥冥中一线相牵。   跨越半世,旧貌新颜,老街印象依然。故乡养育故事多,忆前辈道路艰难。

《浓情深谊》:当年发小,攀越古稀 ,今朝欢聚故里。六十六年重相见,勾引起片片回忆。   岁月蹉跎,华发丝丝,笑语欢声满室。浏览老街话曾经,乡音中浓情深谊。

此次“群贤毕至”的雅集,是谭篪老师邀请我的。2019年1月,他和谭壎老师来嘉定博物馆开座谈会,我们继安亭会议之后再次见面,他们送我一些谭先生的著作。在得知我与他们的女儿同龄后,给予我许多父辈式的关怀。他们殷切地希望我能研究谭先生的创作,那真诚的委托,充满了交付精神财产的郑重和冀盼“桂馥兰芬”的情谊。

四个月内的两次出游,让我对黄老师有了更多的了解。当我把我们师徒之间各种因缘际遇的散点贯穿起来后,再从更高的维度洞察二十年间的诸种奥妙,恍然彻悟上帝之手的布局和走棋。

黄霖教授

几年前看到一句话:只有经受了各种磨难,方可获得上帝的最高奖赏——智慧。为了祈求这份奖赏,我多历险境,最终透视到如数学世界般的简洁、有序和循环。如同荷尔德林的诗,“危险所在,亦是救生上长之处”。

黄老师的角色亦如反光棱镜,一直在变化,折射出不同时段我们各自的内心世界。统观这十年,黄老师给了我“学术生命”,也给了我“舞台”,并给予最大程度的“自由”。在我四处“学术化缘”时,他并未过多地干涉。“自由自在”是他天性中的闪光点,他也允许弟子们拥有。

我是他这一美好品质的受益者。而当我被隔离在真空世界、“无氧”生存时,他亦间或为我打开气孔,使得蜕变最终完成。希望在经历了最艰苦的考验和突围后,我已获得做学者的资质。无论客观上是否达成,主观上,我都将以表里澄澈的真挚,在恩师八十寿辰来临之际,称此兕觥,颂寿无疆!

2021年2月1日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