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闲来扯下四川方言（之一）——极简表达模式
一
幼时，曾读贾平凹先生的《废都》，除去其中最为经典的“此处略去某某字”，另有细节记忆犹新。
却说西京街上有叫花子老先生在行走，路人嫌弃其阻碍，大叫一声“闭”（此为当地方言，有音无字，大略为“滚”的意思）。叫花子不以为意，以手沾水，在地上写了一个“避”字。瞬间令人刮目相看，一句粗话，竟能如此文雅。或则，那个音或许就是这个字，只是在粗鄙的民间传言后，逐渐丧失了本源。
前些时日，看书做题。有一题目曰：李白的《朝发白帝城》用什么方言阅读最有古音古味。答案竟然是“粤语”。且不说李白不是广州人，决然不会考虑粤语发音。但用普通话读，又总觉得少了点啥。斟酌一番，却认为答案应该是四川话。不信，用标准川音一读，效果立现。你品，你细品。而为啥标准答案不是四川话，原因复杂，不得而知。
子曰：四川作为天府之国，有这么大的区域，这么多的人口，这么悠久的历史，其方言，绝对有独到之处。
二
四川，给人的感觉是慵懒、懒散，没有一点紧张急促的意味。就算是火烧眉毛，也捉急不起来。
这种感觉和环境放在语言上，能极简就极简。
能简单到什么程度呢，大约是普通话几十字的内容，四川话只要一个字。
比如，去给老板汇报工作，老板或者心不在焉，或者没闹明白。在你说了一大堆数据、举措、经验、面临的问题、下步打算等洋洋洒洒三千字之后，老板回复了一句经典四川话：“咹？”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画面感了。心中其实气得草泥马，但脸面上还是乐呵呵，必须从头到尾再汇报一遍，最起码，提纲挈领复述一遍。
老板这个“咹”字，表达了以下用普通话描述十分复杂的意思：你开始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清楚没搞明白，麻烦你再说一遍。
短短一个字，涵盖了两层意思。一方面是表明没听懂的疑问，另一方面是表达再讲一次的请求。
这个字也映衬出一个问题，对方对你的语言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其实，这个字用途不止一个。我们用质疑的语气时，也会用到这个“咹”字。
比如，回家给老婆汇报麻将战况时说：“今天运气有点背，输了两千。”
不开腔，或者骂一顿还好。如果老婆说“咹？”，你就要注意了。接下来绝对是一堆少儿不宜的语气词，很有可能还少不了一顿敲打。
于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个恶趣童话。
话说王子中了魔咒，一年只能说一个字。王子凑足了三年不说话，逮住机会给心仪已久的公主讲：“我爱你。”
公主回复说：“咹？”
三
人们大凡遇到突发事件，打乱原有计划，都会不由自主发表感叹。
比如突然停电，比如车子发生故障，比如准备好的文件不见了，比如约好的朋友爽约了。各种突然意外场景，最为焦人。
感叹的大约内容是“这下麻烦了，该咋办才好？”或者是“不得了了，后果很严重。哪个来帮我？”甚至是“老子才倒霉哦，这都遇得到。”
四川人表达这种场景下的心情，只需要两个字：“哦豁！”
遇到有事情进展到没办法处理了，比如好不容易赶到，客车刚好已走，说“哦豁！”
在围观热闹，表达幸灾乐祸的心情，比如别人的手机掉进河里，或者钓上岸的鱼跑掉了，也说“哦豁！”
自嘲无能为力，比如刚好考在了落榜生的第一名，还是说“哦豁！”
在说“哦豁”这个词时，并不存在悲伤的心情，而是乐观的心态。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直面吧，生活总要过。
遇到事情不要慌，先说句“哦豁”再发个朋友圈。
四
大多数人的正义感，仅仅是表现在私底下的语言上。
四川人传承着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对于恶势力，很少有主动出面阻止。这种态度，用书面语说，叫“谦让”，叫“体谅”，或者叫做“以和为贵”。
用经典的文言文书面语表述，叫“怂”。
在看不惯恶势力或者是不平现象时，总设想着，一定有人能够收拾他。而这个人绝对不是自己。
但一旦对方倒霉了，就开始在私底下表达心情。
比如一个刚刚随地吐痰的不良青年，一转身掉进了水池里。比如一向看不顺眼的“摸鱼”同事被老板逮个正着。比如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倒了大霉。
文雅的语言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直白点的语言会说：“人算不如天算，你也有倒霉的时候。”
粗俗一点的会说：“我实在是太爽了！”
而四川人在表达这种场景下的心情时，只说三个字：“该背时！”
这里面，既蕴含了内心的愤懑，心理上的鄙视，行动上的不敢出手，又表达了窃喜、幸灾乐祸、报应不爽的愉悦。
“该背时”三个字，居然可以表达一种怒喜交加的心情。
五
罗永浩先生创办了锤子科技，并生产了锤子手机。
作为民族品牌，东西应该是好东西，但他似乎忽略了四川人的感受。
因为一旦拥有了这个手机，四川人就要面临尴尬的场景。
问：“说你买了个新手机？”
答：“嗯，买了个锤子。”
问：“锤子哦？到底买的啥？”
答：“真的买了个锤子。”
问：“锤子的锤子？”
答：“锤子的锤子。”
怒：“人家好好问你，你东说西说的。不说算求，稀奇你那锤子。”
答：“你着急个锤子！看嘛，锤子。”
上面这段话的精髓，可以纳入研究生汉语八级考题，分分钟把歪果仁拒之门外。估计只有四川人能完全看懂。
“锤子”这个词，十分有趣。极有可能是在四川话里面内涵最丰富、表达最精炼简洁的词，没有之一。
如果别人用普通话说“锤子”，那他说的可能真的就是“锤子”，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工具。而如果四川人用方言对你说“锤子”，那么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单纯的“锤子”，他极有可能表达的意思是“你说个锤子”。
这是个千变万化的东西，语境不同，意义表现也不一致。
假设，有人说：“锤子！尽给我甩锅！”这是在表达厚重的不满。
假设，对方说：“锤子！哪个舅子在给你甩锅！”这是在表达严重的反对。
假设，又说：“锤子！给我甩锅的是老李？”这是在表示深深的质疑。
假设，说：“锤子！老李遭得了癌症？”这是在表达满满的怀疑和惊讶。
正是由于感情色彩太过浓烈，大多数外地人认为四川方言的“锤子”属于粗话。因为在现实的语境中，一旦说“锤子”，后面跟着的基本上就是脏话。
而实际上，这对于四川人来说，仅仅是一个语气词。
有时候，他也是一个形容词。比如劳动果实遭同事窃取了去邀功，而且受到了领导的严重表扬，这时候适宜评价一句，这个同事“很锤子”。
如果，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听见对方用四川话说“看锤子看”，那就要注意了。这时候的“锤子”表示挑衅。基本上就等于东北话的“你瞅啥”。
这时候得仔细掂量一下，权衡一下利弊。如果实力在对方之上，可以大胆装逼，勇敢地回一句：“你说锤子说？”如果实力焦人，那千万莫开腔，就假装没听见，迅速溜走。
整不赢就走，争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