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汽 车 情 缘
文/游忠志
1971年底，我终于告别知青生涯，从广安回到了重庆的家。经过短暂的休息，于1972年1月4号，又告别父母亲朋，登上去宣汉县大城的汽车，到国家建筑工程局二局二公司汽车修理连（厂）报到，正式成为一名国营企业工人。（注：那时单位按照部队建制，分团、营、连。）我从小就喜欢修锁配钥匙、做铁环、做滑轮车等等。家住渝中区牛角沱时，旁边就是三钢厂的修车房，经常去看驾驶员修理保养汽车，有时也帮忙推车、递工具，耳闻目睹，对与汽车打交道的工作十分向往。现在真的当上汽车修理工，能够天天跟汽车打交道，简直有梦想成真的感觉。 为了迅速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我让父亲帮忙买来许多有关汽车修理的书籍，白天上班跟着师傅、师兄弟实践，晚上没有其它工作的时候就看书，甚至开始写日记。由于我工作吃苦耐劳、积极肯干，又把单位的板报办得丰富多彩，厂领导对我另眼相看，我刚工作几个月，就想让我去做比较轻松的库房工作，并以党支部的决定来对我软硬兼施。我表示热爱汽车修理，坚决不同意换工作，软磨硬抗。最后，党支部重新开会讨论，决定尊重我的意愿，我才又回到了修理岗位上。1974年夏天，大连理工学院在我单位招工农兵大学生，科目是热处理系。全厂100多人，有很多是老员工、领导的子弟，面对这唯一的上大学名额，党支部却一致同意推荐我去。这可让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通过两年多刻苦钻研修理技术，我已经取得一定的成绩，完全可以在本岗位更上一层楼；而读大学也是我渴望已久的人生目标，当知青时甚至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考四川美术学院；但自己只读过一年半初中，数理化知识实在太欠缺，去读大学而且是读自己认为枯燥的热处理专业，可能得不尝失。我正在左右为难，一位子弟工刘X昌找到我，苦苦哀求我把这个名额让给他，说他做梦都想读大学，并声称要填补国家的热处理空白。我思前想后，决定把这宝贵的名额让给他。厂里需要我办板报，本人工作又无可挑剔，所以我一提出来领导就顺水推舟，圆了刘X昌的大学梦。
建筑企业的最大特点就是流动性强，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住的是活动工棚，生活条件比较差。1975年，062系统基本完工后，我们公司就向河南省洛阳市迁移。公司长期驻扎在大巴山周围，我虽然从知青升格成了国企工人，却有从一个农村到了另一个农村的感觉。所以，听说这次要迁移到洛阳市郊，大家都奔走相告、眉飞色舞，憧憬着新的工作生活环境。1975年8月，盼望已久的大搬迁终于开始了。几千人陆陆续续分期分批乘火车向洛阳进发。那时的火车速度很慢，还必须绕道秦岭山脉，在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中蜿蜒穿行。亲临其境，这才真正体会到唐代诗人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我们一帮重庆知青，在农村就经常串门，或结伴在广安县城溜达，彼此都十分友好，到了一个单位，关系就紧密了，经常像在农村一样你来我往。坐火车大家都在一个车厢，为了打发时间，有人提议干脆每人作一首诗，不会写诗的就讲一个故事。这个倡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成，人人开始搜索枯肠，展现自己的文采。我触景生情，提笔写了一首打油诗：末句一念出，得到大家一致赞赏，更提高了大家的兴致。就这样你一首诗、我一个故事，一路有说有笑，抵达了中原古都洛阳市。洛阳是华夏文明和中华民族的主要发源地，洛阳有着5000多年的文明史、4000多年的建城史和1500多年的建都史。夏朝、商朝、周朝、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朝、唐朝、武周、后梁、后唐、后晋等十三个正统王朝相继在洛阳建都，素有十三朝古都之称，是中国建都最早、建都朝代最多、建都历史最长的城市。牡丹因洛阳而闻名于世，有“洛阳牡丹甲天下”之称，被誉为“千年帝都，牡丹花城”。在这里，开始了我三年的中原工作生活之旅，经常与同事们去参观白马寺、龙门石窟等享誉海内外的名胜古迹，加深了对祖国传统文明的了解和感情。当年分配到300公里外的宣汉县工作，回家与父母亲告别，当看到他们盼望我回到身边的泪眼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尽快回到父母的身边。特别是在重庆交了女朋友后，这种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但要回重庆，谈何容易！那时候的户口制度是世界上最严格的，平白无故就想调回重庆，在劳动局负责管调动的亲戚说，根本不可能。更何况单位辛辛苦苦培养一个员工，还没有对单位做出大的贡献就要离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还得想一个妥善的办法。先在单位踏踏实实工作几年，再千方百计找回重庆的路子。那个年代，鲁迅先生的杂文是年轻人的必读书籍。现在回忆不起是哪一篇文章有这样一段话，大意是：中国人有个特点，我提出这个屋子太暗了，想开一个窗，马上就会有人反对说这样已经可以，不必费心了；但如果我说想把屋顶拆了，人们就会同意在墙上开一个窗。我受鲁迅先生这篇文章的启发，在掌握我命运大权的王书记面前从不提想回家的事，只是一有机会就旁敲侧击地谈家里的父母亲、未婚妻是如何盼望我能够在重庆工作，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工作六年了，经过四年这样不经意的摆谈，感觉时机成熟了，一次领导视察宿舍时，我突然向书记提出：想退职回重庆。书记大吃一惊，立即劝告我千万别这样，否则损失惨重；并给我出主意，要为我安排住房，把父母接过来居住，把未婚妻调过来工作……但我一一摆出不可能的理由。王书记见我去意已决，才叹气道：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回重庆。等了四年，等的就是王书记这句话。我知道，王书记虽然是一个连队的书记，管100多人，却在营部、团部有着极高的威望，只要他承诺，一定会有结果。果不其然。两个月后，一位职工的爱人在重庆土石方公司（后来的建筑机械化工程公司）工作，想调到我单位来，正好与我“对调”，两全其美。我的“开窗”策略获得成功，成为第一个调离的职工。1978年6月30日，我像一只回归的孤雁，终于回到了家乡的怀抱，回到了父母和即将临盆的妻子身边。回到重庆后，被安排在机修厂干老本行，原单位修的是解放牌、南京嗄斯、黄河牌三种国产车，新单位主要是修理进口汽车和工程机械。好在我六年来通过自学，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来新单位一年左右就让同行们刮目相看。从此，本厂以前没有修理过的进口车、进口工程机械发动机的第一次大修，为了保证不出意外，技术部门领导都亲自安排，指定由我负责主修。我在新单位很快就有了一个外号——“游大拿”。1979年，当时中日友好交往，进口了不少日本大型汽车和工程机械。日本日产公司的两种车型的发动机在使用中相继出现问题，国家建筑工程总局邀请日产公司在成都举办一个全国性的培训班，以提高工程师、技术人员的使用维修能力。全国共选派70余人，其中工程师40多人、修理工20多人。重庆我单位选派两名工程师与一名修理工，我以当之无愧的实力被选派参加了培训。中国虽然很大，但是也很小，常常会有意外惊喜发生。在成都市的培训地，竟然与老同事刘X昌不期而遇。一番寒喧之后，他当然十分感激我礼让大学名额之情。他感叹道：“如果你当年不把大学名额让给我，我可能至今还在住活动工棚。”五年后，他已经是某某大学的教授助理。不过我从不后悔。人各有志，我会坚定地按照自己设计的、自己喜欢的路走下去。两个星期的培训安排一半是理论课，一半是实践课，我都认真地做好笔记。号称世界五大柴油发动机专家的林裕先生亲自动手解体一台有问题发动机，既讲解构造与原理，又讲解修理要点，让我们领略到日本专家的敬业精神和精湛的技术。转眼15天过去了，毕业考试分理论与实践两个部分出题，大部分的学员有点傻眼了。工程师们大多没有实践经验，对具体操作题难以回答；修理工们很少学习理论知识，对理论知识题大多一筹莫展。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多年积累的实力在此刻充分展现出来，轻车熟路地做完考试题，比规定时间提前一半出了考场，大家一片惊愕。此次培训班总负责人、国家建筑工程总局管理机械的范振英先生，马上把我叫到旁边，详细了解我的情况。全国同时进口的60顿拖车全部都因为发动机严重故障停运了，从我的口中得知，我们公司这台发动机现在完好无损，还在继续工作，驾驶员竟然是他的老同学。他既惊奇又惊喜。不过，更让我惊奇又惊喜的是，一个月后，范振英先生突然出现在我的修理车间，握着我的双手，激动地说：“我到重庆专程来看两个人，一个是老同学张凤州，一个就是你！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年轻人好好干，有前途！”
转眼到了1985年，不知不觉，我在修理行业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公司决定为我们这个年龄段的职工进行一次升级的技术培训。四处寻找教师，却都没有结果，于是决定在全公司职工中选派一名经验丰富的工人当这次培训的老师。经过各方面的对比，公司工会主席肖保森找到我，说明来意。正准备到东北出差的我欣然领命，带着教材踏上了旅途。这是一本《建筑机械修理与管理》，中专生教科书，里面有很多我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内容。比如俄文字母的正确读音和在计算公式中的含义，机械管理的详细知识……对于我来说，授课难度相当大。出差回来，已经开课十余天。到技校校长办公室报到，周校长开口问道：“小游是什么文化程度？”“什么？初中啊？我这部教材是中专教材！”潜台词我明白：你一个初中生来教中专，小材大用，能胜任吗？技校严重缺乏专业技术教师，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的周校长在主持全校的事务工作外，还要担任《电工学》和《建筑机械修理与管理》的教学任务，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想到目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他马上改变态度，带着商量的口气说：“这样，我先把理论课讲完，你来讲实践课，讲不了我再来，你看好不好？”周老师上课，我主动去旁听，学习他的讲课技巧，同时也给自己充充电。轮到我讲实践课了。第一节课的内容本身很枯燥——拆卸与装配。比如，拆卸的原则、拆卸的注意事项……。但这是我天天打交道的工作，讲课就轻车熟路了。在授课过程中，我把工作中曾经出现的一些具体意外情况，像故事一样讲给大家听。下面听课的学生都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现场工人，他们感觉格外亲切，容易接受，所以教室特别安静。课程安排是两节课之间休息15分钟。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完全沉浸在我的故事中，竟然一致要求我讲完了再休息。两节课完了，大部分学生跑到周校长办公室，七嘴八舌说的都是一句话：“周校长，我们再也不听你的修理课了，我们今后只听游老师的修理课。”教学相长，从此，我一边认真学习、备课，一边讲课，顺利地完成了教学任务。第一次教学任务圆满完成后，工会主席又来找我，让我继续下一次的培训课，同时表明：因为我是工人，不能享受教师的假期待遇，让我回去继续上班。我感觉这对我不公平，就坚决拒绝了。后来，经过公司领导的反复讨论，决定让我在家休假，开学后继续授课。就这样，升级培训、待业青年培训、技校生培训，一直到1988年我才重新回到工厂。1989年10月，周校长与学校书记两次登门拜访，请我到学校任教。原来，重庆市建筑工程管理局委托我公司举办技师培训班，想请我去当技师培训班的修理教师。这是一个相当高的荣誉，我又一次处于两难的境地。接受吧，我的理论知识、学业地位会有一个更大的提升；但是，我已经向单位正式提交辞职报告，开始筹办自己的汽车修理厂，而且已经开始运作了。我对周校长调侃道：“我一个初中生，当时让我教中专课都是你抬举我了，教技师应该有个工程师级别的文凭吧？”周校长可能早就忘了三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急忙说：“你有十几年的修理经验，又有三年的教学经验，只有你去才能把这些老师傅摆得平。……”甘蔗没有两头甜。为了一心一意地让刚刚开始的事业走上正轨，我又一次忍痛放弃了宝贵的提升自己整体素质的机会。
我1988年从学校回到修理厂后，被安排当业务员，给厂里跑修理业务。两个业务员一年25万修理业务，根据本人的社交和业务能力，当时压力还不算太大，就愉快地接受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很不愉快了，这些不愉快就成了我先留职停薪、后来辞职的导火索。在安排我当业务员时，赵厂长提出，厂里实行新的业务奖励方案：发生的一切接待费用由业务员自己承担，然后按找回来的业务金额的千分之三提取业务奖金。这是一个对企业有利，也能激发业务员积极性的举措。在这同时，另外一位主任正在办理汽车配件经营部的营业执照，手续完善后想请我去负责配件经营。厂长承诺，25万修理业务完成后就放我一马，到门市部工作。另外一位业务员因为家庭纠纷严重，经常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本职工作，绝大多数业务都是在我的辛勤奔波下完成的。同年9月我的25万业务提前完成，下面的配件门市部也要开张了。我问赵厂长，千分之三的奖金什么时候能够兑现？赵厂长竟然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千分之三？你拿证据出来！”那时，我的所有工资、独生子女费加在一起才137元，我是从这微薄的工资中挤出钱来招待驾驶员及相关领导的。所以，750元的奖金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个国营企业的厂长，竟然如此无诚信！我仅仅是文明地据理力争了几句，结果就送我一双“小鞋”：“单位没钱，下面营业部开业自己筹集资金，另外搭配五个富余人员。没有工资，全部自负盈亏。”所谓富余人员，就是单位安排不了的剩余职工。呵呵，厂长太小看我的能力了。我对担惊受怕的合作伙伴彭主任说：“厂长的无理要求答应下来。没关系，我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在江北区蚂蟥梁那偏僻的小公路旁，要按照常规做配件生意，肯定是死路一条，必须另辟蹊径。根据我单位主要修理工程机械的特点以及我做的市场调查，目前东方红T60、T65推土机大单位基本淘汰，但是配件还有不少；小单位还有这种推土机，但是配件难买。于是我决定，把经营项目定位在国产小型推土机的配件上。没有配件摆放，哪像配件门市部？这难不倒我。听说友好单位正在清理被淘汰的汽车配件，正好买来装饰门面。职工没事做，就安排到有这两种推土机配件的单位去抄配件目录。用户需要配件，我们先查找目录，然后报价，约对方来取货或者直接派人送过去。我们赚了钱，相关单位的废物变成宝，又解决了用户的燃眉之急，三全其美。后来，市农机公司也常常找我联系紧缺的配件。无本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当然，只是转手卖点配件是很难养活七八个人的。好在1989年社会比较开放了，已经有一些先知先觉的人开起了汽车修理厂；一些单位的推土机需要大修，但苦于配件难买，担心修理厂质量难保证。我就发挥我的修理特长，把推土机的配件连同修理任务一起承担下来，送到私人修理厂，一边监管修理质量，一边供应配件。开张不到三个月，门市部就扭亏为盈。半年左右，每个月除了正常的职工工资外，还另外分给大家200元奖金，门市部职工个个喜气洋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不胫而走，厂里200多职工议论纷纷，羡慕与赞誉者居多。赵厂长却气急败坏，寻找机会要给我点颜色看看。1989年五一劳动节放假，朋友的汽车发动机坏了，请我帮忙修理，恰巧在厂长居住的小院。我利用三天假期修车，在当时并不是违法违纪的事。但在他心里却是机会终于来了。5月3号正式上班，打开门市部，屁股还没坐热，车间吴主任出现在我面前，操着普通话说道：“游忠志，领导决定，现在这个门市部就由我来负责了。”我一惊，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笑道：“这个地方可没有这么好负责哦。这样吧，我要到南岸区去谈个业务，我就向你请个假。”就这样，我经营了八个月门市部后，被莫名其妙地撵下了台。到了南岸区八公里荣田进口汽车修理厂，原来是一台进口发动机的活塞环损坏了，这是一个不容易事故性损坏的配件。我抱着好奇心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这一看，竟然把我的命运给改变了。我看到活塞部位有因温度高引起的颜色改变，就随口说了一句：“哦，这个发动机温度过高。”走在我前面的驾驶员先是一惊，马上对身边的单厂长说道：“我的轿车正是因为水箱漏水，温度高造成活塞环损坏的。他看一眼就知道了，就像在事故现场一样。你啷个不把这个人请来？请来，你这个厂就活了。”不用说，接下来，单厂长马上找我面谈到他的修理厂工作的事宜。人生就像是坐过山车。两小时前，厂领导无情地把毫无思想准备的我抛向命运的谷底；而现在，眼前突然出现一艘诺亚方舟，要把我带向命运的彼岸。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的窘迫境况告诉对方，只淡淡地说：“你可能养不起我哟，我一个月137元的工资，6000多的业余收入。如果到你这里来工作，必须留职停薪，向单位上交100%的工资。”厂长当然也把我看作他的贵人，一个可能改变自己工厂命运的人，因此尽量满足我提出的合理要求。初步商定，我一边帮助修车，一边回单位办理留职停薪手续。在单位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某些领导就像如来佛，如果你得罪了他，就会像孙悟空被如来佛的巨掌牢牢控制，想好好工作不能，想离开单位也难。所以，我现在要想痛痛快快地离开单位，绝非易事！思前想后，要达到目的，必须欲擒故纵。我开始放烟幕弹，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的真实意图，以为是因为领导给我穿了小鞋，我想通过提出留职停薪来要挟领导，捞点面子。几天后，看看时机成熟了，我到劳资科要留职停薪申请表。曾经有点矛盾的王科长大吃一惊：“你走了，下面怎么办？肯定关门。不行！”给我来个一口拒绝。对于她来说，经营部如果关门，那5个富余人员可不是一个小问题。我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科长，留职停薪是国家给我们职工制定的政策，我有权享受，你没有权利剥夺哟。”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科长无可奈何地从抽屉里拿出了留职停薪申请表，悻悻然说：“你就是拿到厂长那里，他也不会批准的！”申请表上有一栏：申请理由。我想了想，写下这样一段话：“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给了我寻找合适位置的机会。”这句话包含了三个意思：一、暗示留职停薪政策是国家给的，我有权享受；二、厂里没有我的位置，我自己到外面去寻找；三、只是个机会，能否实现，另当别论。当然，还有跟领导斗气的含义。两个厂长正在交头接耳谈事。我故意把申请表往赵厂长面前一扔，意在激将他，让本来就容易冲动的他少点理智。我说道：“厂长请签个字。”赵厂长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并没有直接去看申请表，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在门市部七八个月搞得红红火火，从来没到我这里报过到，今天终于来求我了。但是，从我桀骜不驯的脸上，他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表情，这才低头去看申请表。不知道他是否完整地看懂了“申请理由”里的那句话，但见他呼的一下，从上衣口袋抽出钢笔，刷刷刷写下他的大名，然后也同样毫不客气地扔给我。目的达到了。我拿过申请表，连说三个“谢谢”，头也不回，直奔南岸八公里荣田进口汽车修理厂。我知道他会后悔的，所以直到第三天，我才到厂里去办理门市部的交接手续。在二楼走廊上，被赵厂长撞见。他拦着我强硬地说：“游忠志，你那个留职停薪不作数。”我拉长声音说：“赵厂长，上次的奖金你说没有依据，把我的几百块奖金抹脱了。这次是你亲自签了字的哟。手续没有办理，可以补办，我今天就是来补办手续的。”他的脸色由青转白，再转变成了猪肝色，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算了！”就这样，我顺利地办理了留职停薪手续，安安心心闯荡江湖去了。而那个配件门市部，很快就关门大吉。在南坪等公共汽车时碰到我的修理厂学生小闵，知道他在五公里兼职的那个厂也叫荣田进口汽车修理厂。在一条公路上有两个同名的厂，真是个稀奇事。更奇的是，此后这两个厂都与我有了一段不一般的情缘。原来，这两个修理厂的老板以前是朋友，一个是电工，一个是油漆工。后来合伙开了荣田进口汽车修理厂。谁知开张不久，两人有了矛盾，单老板就把营业执照拿走，在八公里又开了一家荣田进口修理厂。由于两人的性格、为人处世存在明显差异，导致生意一边冷冷清清，一边却火爆异常。小闵知道我在八公里上班后，经常带着驾驶员开车来找我诊断汽车故障。时间一长，我带着好奇心，也顺便去看看他上班的修理厂。好家伙，一个大院子停满了各种小车。虽然是第一次与古厂长见面，但他当我是他的技师一样，让我去看看这个车有什么问题、那个车有什么问题。第三天，小闵又来了，开门见山说：“师傅，我们厂长想请你去吃顿饭。”那个时候，请客最好的是吃火锅。在火锅桌上，厂长施展出出色的交际能力，让我对他顿生好感。回到办公室，他向我几乎是哭诉了他与单厂长的恩恩怨怨。这个我不感兴趣，但我得出一个结论：做修理厂这样的企业，千万不能合伙，他俩的结果就是前车之鉴。随后，他开始诉苦：院子里的很多小车，早就应该出厂了，但由于技术原因，迟迟无法验收出厂。因此他提出，聘请我到他的厂里任副厂长。如果我答应，他马上开一张支票，让我把应返给原单位的一年留职停薪费共1644元一次性交齐，以解除我的后顾之忧；至于工资，好商量。俗话说：吃人嘴短。这一次，我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在我艰难的时候，单厂长聘请我，虽然是无意之举，却帮助我摆脱了尴尬处境，让我顺利跨出了留职停薪这一步。虽然他的业务比较清淡，也比不上古厂长的工资待遇，但如果我因此而马上跳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考虑良久，我提出三个条件：一、我必须与单厂长沟通，取得他的同意；二、我要在完成了八公里修理厂的善后工作才能来报到；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你今后认为我不称职，中途要解聘我，剩下的留职停薪费我不退回；如果我感觉工作不愉快，中途向你提出辞职，剩下的留职停薪费我会退还。我的话音刚落，古厂长马上吩咐秘书起草合同、准备支票。都是重庆人，耿直、爽快。在市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单厂长十分开明，虽然对我们之间的合作时间太短表示遗憾，但感谢我在这里帮助他们解决了不少问题，也希望今后业务饱满时能够有机会继续合作。在完善所有的工作、办理好手续后，我与单厂长握手告别。6月28日，我开始履行副厂长的职责。按照我的建议，厂长暂时不接新业务，大家集中精力解决遗留问题。有些技术难题别人解决不了，我就亲自动手。20天时间，所有超过工期的问题车辆全部顺利验收，并结算清楚出厂。有想拖延修理费的，我就唱黑脸，想方设法把修理费收到后再放行。这时候，古厂长一扫脸上的愁容，星期六、星期天也难见到他的踪影，只是偶尔带着女儿来厂里转一转。这天，我郑重地告诉他，厂里目前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刚刚拿到驾驶证的某某某，开车的瘾太大了，担心他给你带来麻烦。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消息，某某某开车在四公里处，大雨中速度太快，为了躲避一个行人，把马自达轿车开上人行道，撞上路墙，造成了重大损失。由于我预见在先，事故在后，厂长也只能自认倒霉。转眼到了9月中旬，刚刚签定一个三菱面包汽车的修理合同，又是这个驾驶员来到办公室，一副狐假虎威的面孔，开口道：“游厂长，古厂长夫人想把三菱面包车用几天，开到缙云山去玩。”我被这句话激怒了，义正辞严道：“你把车开走，我就少了三天工期，不能按时完工谁负责？你开车出了问题谁负责？告诉你，我只对古厂长一个人负责，他同意我就放行。！”平时，古厂长每天早上见到我，会很客气地打个招呼。可是这事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古厂长见到我不打招呼，脸色也很难看。我想，昨天他两口子肯定为这事翻脸了，过两天就会好的。但接下来几天，古厂长都是如此。我想，如果他为这件事怪罪于我，说明他不明大义。我顿生退意。因为工作的需要，我周围逐渐聚集了几个修理学生，我把辞职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马上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们都是冲着你来的，厂长的亲戚在厂里骄横跋扈我们都忍了。你走我们也走。”有的说：“古厂长是外行，都可以开修理厂。你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自己开修理厂？”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没有钱，我们暂时不要，等有效益了再补发；没有业务，我们共同去找。”徒弟、学生这么齐心地支持我自己开修理厂是我始料不及的。回家把大家和自己的想法跟父母、夫人商量，没想到他们也积极支持我自己办厂。特别是父亲，平时十分节俭，也毫不犹豫地从他辛苦存下来的养老金里拿出1万元，给我作为启动资金。得到我在寻找修理厂地盘的消息，地处渝北区新牌坊村的进口汽车修理厂老板主动联系我，要与我采取利润分成形式，合伙经营他的修理厂。我一口拒绝。我提出：我自己组织人员，自己找业务，自负盈亏；他提供厂房、设施、发票，我按照经营收入票面的15%交给他管理费。惨淡经营的张厂长别无选择，在我们商定的协议上签字盖章。10月国庆节，利用厂里放假的时机，大家到新牌坊修理厂去实地考察。当时的新牌坊村，还是一个真正的农村。修理厂破旧不堪，由于没有什么修理业务，老板成天养狗放鸽子，停车的土坝长满一尺高的草，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找到古厂长，直截了当地提出辞职。他也早有准备，就顺水推舟。我主动把剩下的留职停薪费全部返还。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了结了这一段情缘。由于本人的修理技能早已名声在外，加上大家共同努力，业务局面很快就打开了。这时，我做出了我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辞去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也为之努力奋斗了近18年的国有企业工作，向单位递交了辞职报告。其实，早在人们热议所谓的“四二一综合症”，即今后的孩子有六个长辈护着宠着，娇生惯养，难以成才问题的那个年代，我就在苦苦思考着另外一个“四二一问题”：文化大革命十年，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国家经济严重停滞不前，人却老了十岁；如果国家的终身制政策一直延续下去，当我们到了退休年龄，两个中年人要承担七个人的生活负担，国家的医疗体系、铁饭碗将面临极大的考验。所以，改革是唯一的出路！过去的医疗体系、铁饭碗终身制将不复存在。1982年，我的工资才38元左右，好友周某某邀请我一起买车在华蓥市华蓥山上运输煤炭。一起共筹资7500元，按照合同汇款观音岩外科医院买医院淘汰的山城牌汽车。但当时没有开放，市计委领导以卖旧车坑害农民为由，拒绝同意。外科医院只好退钱。我错过了一次与人合伙创业的机会。如今，自己创业的时机已经水到渠成，没有必要再与单位藕断丝连。再说，“兵逢绝路而后勇”，辞职后才会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陷阵。所以，我做出了同龄人难以做出的大胆举措。人生注定就是一场赌博，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拼搏。如果说，企业领导对我的压迫，促使我摆脱了不死不活的体制藩篱；接下来的遭遇，让我仿佛经历了一次凤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不到两个月，我的修理业务蒸蒸日上，修理厂充满了生气。一天，一个跟我同单位、曾担任过车间主任、又一起跑业务的钟某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只见他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趾高气扬地说：“游忠志，按照收入的15%提成低了，最少要18%。”他回答道：“我现在也留职停薪了，跟张老板合伙，利润分成。”我笑道：“本是一个单位的兄弟，相煎何太急，有话好说！不过，会计、出纳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你可能分不到成哦。”第二天一早，张老板亲自出面，一改平时的笑脸，语气强硬地说道：“老游，从这个月起，按18%提成，不同意明天就把东西全部搬走。”刚刚建立起来的业务关系，并不是非常牢固，一旦客户领导知道我们闹矛盾，将会影响到修理工期甚至质量，可能就不会再把车送来了。再说，一个车几千个零件部件，放满了车间，往哪里搬？我心里发抖，但强自镇静道：“我们到清静一点的地方去商量。”换了地方，张老板还是一副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我终于体会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是什么感觉了。为了大局，不得不委曲求全，强调下不为例。我深深体会到，没有自己的修理厂，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想方设法自己建厂。果不其然，第二个月张老板又故伎重演，提出提成上调到20%，如果不同意，还是老话，马上搬家！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和思想准备，我早已经想好了对策。我冷静地说道；“张老板，我出三道题，你自己去算一算：第一、维持现状，我在你这里做一年；第二、除了你提成，我没有利润的业务就不做了；第三、你如果坚持要20%提成，我从到你厂的时候起，半年之内就搬家。你回去好好算一算，怎样划得来，明天给我答复。”结果不出所料，张老板坚持要20%，选择了眼前利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四处打听能够落脚的地方，加速了准备搬家的步伐。
让我意外的是，自从我来到新牌坊村，我的行动就受到村书记、村长的关注，我要搬家的举动他们也很清楚。于是请我去面谈。两位村里的领头人把我带到一个空着的家具厂，说：你到新牌坊村以来，我们这里热闹了许多，大家都不希望你搬走。听说你要找地方建厂，你看这个地方怎么样？你可以根据自己的要求去改造，营业执照我先申请，然后转到你的名下。你适当给村里交少量管理费，我们主要你每年的乡镇企业20万产值业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一颗悬吊吊的心平静下来，一边做改造厂房的准备，一边想怎样把目前的情况逐步通报给业务单位领导，争取他们的理解与支持。哀兵必胜！领导们在了解我的困境后，把对我的同情变为实际行动，在单位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提前预付了部分修车款，解决了厂房改造缺乏资金的燃眉之急。1990年5月1日，我取名为“佳奔进口汽车修理厂”的新厂，在我离开国营企业刚一好年的时刻，正式挂牌开始营业。
自己设计的大门广告，现在看有点土气
有了自己的修理厂，虽然还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但总算工作顺风顺水，当年完成了75万元产值，超过乡镇企业下达给我的产值指标近3倍。第二年150万元，第三年280多万元，第四年300多万元，年年获得区先进集体称号，成了渝北区汽车修理行业的明星企业。常言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会有一个能干的老婆。我聪明好学的夫人，在需要财务人员的时候，放下家务事，迅速掌握财务基础知识，为企业把好了资金关。每个月10号发工资，绝不会拖延两天。1992年，我们在观音桥重庆百货旁边买了商品房，第二年搬离了厂里分配的住房。没想到，搬家不到两个月，突然接到江北区法院的传票，通知我们到法院应诉。我们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哪一股水发了。思前想后，我们从来没做过违法的事，怎么会有官司落在我们头上？到法院一看，发现我原单位的几个干部正在那里等候。再看起诉书，我们不由得哑然失笑：上面写着，我们走后还有几十元的水电费没有结算。一位张姓法官在经过庭外调查后，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始进行例行公事的庭外调解。张庭长的第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夫妇，都惊呆了。张庭长严肃地说：“我建议游忠志同志保留对原单位的反诉权利。”几个干部马上嚷嚷起来：“我们起诉他，为什么还要他反诉我们？”张庭长不慌不忙地说：“游忠志同志于1989年10月上交书面退职申请，贵单位不按照国家有关职工退职手续办理，而于两年后按照职工自动离职处理，严重侵犯了游忠志同志的合法权益。所以，我们提醒该同志保留对原单位的反诉权利。”张庭长继续说道：“游忠志同志响应国家号召，办乡镇企业，为国家解决了部分就业和税收，走的是正道。更可贵的是，离开单位后，该同志把单位分配给他的住房也退还给单位了。请问，你们几位领导离开这个单位后，会主动把分配给你们的住房退还给单位吗？可能你们一个都做不到！你们却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耽误别人的宝贵时间。这样的同志，你们应该好好感谢他才对！”一席话，说得几位领导无地自容，纷纷站起来向我们夫妇表示歉意。第一次上法庭，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事情，没想到会有是这样的结局，更没想到会遇到张庭长这样正直的法官！不知不觉，开办修理厂已经15个年头了。这15年中，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1994年，一场大火烧掉了库房及员工学习室，我珍藏的很多技术书籍化为灰烬。2000年前后，区政府批给我的10亩地被同行悄悄连同他的10亩建了商品房……现在的修理厂，实际上只能叫做换零件厂，我一直秉承以修为主的原则。911事件，美国的空运瘫痪，重庆内环快速公路施工中，美国生产的沥青铺路机的双排鼓型滚动轴承、齿轮坏了，我凭着多年积累的知识，指导加工、热处理，迅速帮助施工单位恢复了施工。023档案解密拍摄需要道具车辆，我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国家规定，汽车发动机大修包10000公里。我在合同中承诺：50000公里内属于修理质量、我们提供的零件质量问题的，均免费返修。为顾客解除了后顾之忧。我们知青这一辈，正如贺岩老师总结的那样：具有“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九死未悔的奉献精神，永不服输的坚韧精神，不断创新的开拓精神”。用在工作上，就是精益求精、持之以恒、爱岗敬业、守正创新的“工匠精神”。有了这样的精神，就会不断地拓展人的潜能，扩展人生的意义。本人从小营养不良，患有严重风湿病，经过8年的求医问药，坚持太极拳锻炼，终于康复。久病成医，我在工作之余，努力学习医学知识，刻苦修炼太极，所以，在风湿病康复领域、太极拳领域都有相当的造诣。我常常想，汽车修得再好，最后都是一堆废铁；康复一个严重风湿病患者，患者本人能解除痛苦，患者家庭能减轻负担，全家人都能提高生活质量，社会也增加了一份和谐。人在这个世界，除了追逐利益，还应该多一份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做一个能温暖他人、点燃他人希望的人，会收获更多的快乐！正是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我于2004年卖掉修理厂，投入到传授太极拳、太极功夫，康复风湿病患者的健康事业中。一次新的人生挑战又在等待着我。
作者近照及简介：
游忠志，1951年生于重庆。知青返城后以汽车修理为职业。曾任技校老师，后创办汽车修理厂。现致力于传授太极国粹，助人解除风湿之疾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