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大规模的学校,简直不配称作学校

超大规模的学校,简直不配称作学校

“好大”,似乎是大国传统。过去说“穷国办大教育”,现在不穷了,经济总量老二了,又崛起了,就说“大国办大教育”。果然也就大了起来:先是大学城,高楼林立,人头攒聚,“士气”很旺,虽则不少学生,毕业就失业;与之相匹配的是,高中也大了,航母型的,工厂型的,学生动辄上万,甚至数万,成师成军的建制;紧接着,中小学也见贤思齐,一门心思搞大,集团化了,一校三区或五区了,乌泱泱一片,人丁兴旺,宏伟气象的样子。

大则大矣,是真教育乎?有真教育乎?未必。

我生性愚驽,总是落伍于教育发展的“大好形势”。我始终觉得,真正的教育,应该是“手工作坊式”的,规模不能过大,设施不必太新,师生之关系,知识之传递,课程之推进,都是纯手工的,带着人的温度和温情,而不是现代化的,流水线的,机械冰冷的。

“手工作坊式”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孩子,每个都是唯一的,限量版的,不雷同,更不重复。

前些年,与有关部门讨论集团化办学时,我曾不无担忧,原本属于一校的优质教育资源,被人为放大,毫无疑问会被摊薄和稀释。就像仅有的几粒糖,放一杯水里,或许有甜味,倘被放进一大锅水中,那甜味,多半会被“稀释”得荡然无存。

有关领导却说,集团化能有效“催生”优质教育资源,有助教育的均衡和公平。我嘴里无语,心说:真搞教育的人都知道,优质教育资源的核心是教师,而优秀教师的形成,跟人的成长、成熟一样,要有经验积淀,要靠时光熏染,集团化这一流于表层的外形,不可能解决优秀教师这一核心的内容。

当时,我还谈到一个常识:船小好掉头。谁都知道,江河湖海中,遇到危险,掉头最快的,肯定是小船,而非重舰。倘是航母型的,则更可怕,面对暗礁或鱼雷,若不能及时闪避,有效抵挡,不免灭顶之灾——我说,校长如船长,船长是人,是人就可能犯错误,出问题,倘是小船,船长所犯,不过小错误,小问题,若是航母,船长所犯,必是大错误,大问题,不惊天,也得动地——那时,谁来为航母买单?谁来为航母上的人负责?

这样的观点,实在迂腐,在领导眼里,自不免可笑。集团化的大船,到底还是启航了。只是,数年乘风破浪的结果,不过是给一些薄弱学校,贴了一纸华丽的标签,满足了老百姓“上名校、读名校”的虚荣心;而原本的优质学校,却被拖累得喘不过气、缓不过劲了。所谓的教育均衡,却日益不均衡,所谓的教育公平,也只是表面的文字游戏——好的教育,哪里是靠一个简单的“集团化”就能集得起来,团得到堆,化得开去的?

航母不行,工厂呢?有一间著名的工厂,很庞大,很国企,每年参加高考的学生,都一两万人,长列的车队,在学校与考场间接送,还警车开道,呜呜啦啦,场面壮观,气氛热烈,非常拉疯。但我始终犹疑——那样的工厂里,能有真正的教育么?

叶圣陶先生写过《教育类似农业》,“农业是把种子种到地里,给它充分的合适条件,如水、阳光、空气、肥料等等,让它自己发芽生长,自己开花结果……”在引用并肯定了吕叔湘的观点后,叶圣陶先生说:“受教育的人的确跟种子一样,全都是有生命的,能自己发育自己成长;给他们充分的合适的条件,他们就能成为有用之才。”

从教育工厂的角度看,吕老也好,叶老也罢,显然迂不可及。农业中国,数千年来,进步何其缓慢,哪赶得上工厂化的多快好省?农业的姿势固然优美,但效率呢?工厂的流水线一开,哗啦哗啦,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了不得,每年高考都成千上万的学生上线,甚至上重本线,你“手工作坊式”的小学校,一年能有多大产出?

从产出和效率看,确乎如此,但,教育,哪里能够只是简单的产出?教育的对象是人,有感情、有温度的人,各有棱角、各不相同的人,而流水线工厂里出来的产品,都是统一的规格和型号,统一的模子和尺寸,规整、冰冷、无特色、无个性。

我一直觉得,在工厂化的学校里,只有考生,没有学生,只有教学,没有教育——只有知识的传输和交接,没有感情的流露和表达。所有师生,都像机器一般,看似高效运转,却很少带着温情。

我一直赞同美国教育学者博耶的观点:最好的学校,应当是“学校所有师生都能彼此叫出对方的名字”,要让学校成为学生的乐园,首先得让学校有亲切感、家园感。

可是,在庞大的教育工厂里,这样的“大家庭”感觉,可能有吗?上万数万的学生,数百成千的教师,校长要叫出所有教师的名字都难,还能叫出几个学生?一个普通教师,在学校工作二三十年,想与校长有一次亲切的会面,亲热的交谈,或许都不可能。就像阿房宫里的宫女,“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这样的学校,怎么可能有感情和温情?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教育?只有命令,只有要求,只有规章制度,只有管控和约束,只有机器般冷冰冰的运转,而已。

我所在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工厂,而且好几间,虽然规模都不如著名的工厂那样大。其中一间,近年来,因高考暴得大名,无论数量,质量,都全市一流了,全省名校了,全国重点了,超大规模了,又建新校区了,办实验学校了——三四万人的超级高中,真正的航母了,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航母中的旗舰”了。

但对这间学校,除了前些年的每年七八月,报纸的套红喜报,电视的滚动文字,铺天盖地的横幅标语,各种层次的状元榜眼,升清华北大的人数,上重点大学的人数,上线数目及比率,诸如此类庞杂的数据外,我印象最深的有三:一是,校园的面积和气派,的确是“大”就一个字;二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学生自杀的新闻传出;三是,一帮从那里毕业的学生,将母校美誉为“全市第一监狱”——插一句,那个校长,后来荣升了局长,再后来,沦落为囚犯,进了真正的监狱。

当校长还是校长时,一帮在校的孩子,曾为校长铺排过一则笑话——说是一匹马,因载货太重,走得很忙,最后再也不想动弹,把车夫急得个半死。这时,那位伟大的校长出现了,凑近马的耳朵,只说了一句话,马就开始拼命奔跑。车夫迟疑地问校长施了什么法术,校长淡定地说:我告诉它,再不赶紧往前走,就叫它到我们学校来读书。

这个笑话和监狱的说法,是同事告诉我的。同事的儿子,曾在那学校呆过。同事告诉我,校庆时,儿子班上的同学,只有班干部等少数人回去了,绝大多数同学,都凑在同学家里聚会——我一直在猜想,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母校,会是怎样的模样和面目?

一所学校,庞大到一定程度,便极有可能失去学校的意味,而呈现出军营的色彩,强硬、独断,层级化,或者体现出工厂的特质,冷漠、机械,无人化,甚至走向监狱的恐怖,掌控、宰制,统一化——充满紧张、压抑,充满粗糙、暴戾,唯独没有学校的闲适、优雅、从容,唯独没有教育应该有的温情、润泽、美好。

基于这样的感受和经验,我一直觉得:只有小规模的学校,或许还“像教育”,或许还会有教育的样子在,还会有教育的意味在。那些大规模的学校,超大规模的学校,实在说,真的不配称作学校——称他们为军营、工厂、监狱,可能更确切。

雨果曾经说:“多办一所学校,就少办一所监狱。”可是,如果我们的学校,本身就像监狱一样呢?

正好看到,有人梳理学校与监狱的异同,从目的功效,到一日生活,再到进出限制,再到待遇管理,都颇多相似之处——我相信,这些相似之处,可能更多体现于那些大规模学校,那些像监狱一样的超大规模学校。

教育,说到底,是人的教育,是培养人、成全人的教育,而不只是传授知识、培养技能那样简单。教育本就应该是一种生活。教育生活应该更丰富,但不能只看在校人数和规模,教育空间应该更广阔,但不能只看占地面积和高楼——规模的庞大,可能会增加升学的数量,但很难保证“真正的教育质量”,如果我们不认为质量就等同于考试和成绩的话。

其实,这些也无非常识,可惜,今天的教育里,对这些常识,我们常常不识,所以才会一味求大,大了还想再大。原因我也知道,“好大”者,往往“喜功”——这功,是功业,功绩,功名,功勋,功利……唯独不会有功德。

而我知道,过于急功近利,绝不可能有真正的教育。

201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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