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年12月14日上午9:00-12:00授课对象:古代文学、文献学专业2020级硕士研究生在人文学术研究中,虽然方法只是研究的手段而非目的,一味空谈方法容易陷入“迷思”,但必要的方法还是需要掌握的。古人云:“君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方法之于学术研究的意义,不言而喻。学术研究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选择何种方法,需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有文献层面的,有文化层面的,还有文论层面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历史学、哲学、人性论、文化学等各种理论方法如同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令人眼花缭乱。当今时代,在文学研究以及文学史重写中,为体现文学理论变革的时代潮流和文学审美的时代精神,人们还是在不断地致力于打开视野,选取各种各样的方法。从国际文艺理论潮流看,结构主义偏重于文本功能探讨,而解构主义则转而重视文本意义探求。人们看重的是文学性、文本美感以及文本意义追寻。在此,我想与大家分享一下最近几年经常运用的一种研究维度与思路,即“文本、互文性与意义探求”,未必算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方法”。上世纪西方文艺理论的风向发生过三次重大的变化:始则是“舍作者而取文本”的新批评派,远离社会批评所强调的内容而注重文本内部的形式;继而则是从读者视角来看文学的接受美学,发现了读者之于文本建构的意义,乃至将读者奉为上帝;后来则是提倡聚焦于场域参与者的场域理论。这三次变化,国内八十年代后都有所跟踪或追随,并形成“以西化中”现象。当年,虽然随着社会批评、形式批评、文化批评等文论思潮轮转,文学研究方法也出现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更迭,但“文本”作为一个关键词、热门词长期备受重视,深入人心,乃至有些人豪迈地宣称,这是一个“文本主义的时代”。尽管“文本”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概念,但是其含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存在较多困惑和争议。“文本”(text),也译作“本文”。1973年,罗兰·巴特发表著名论文《文本的理论》,试图回答“文本是什么”。在他看来,文本不是作品,也不是客体,甚至不是一个概念。文本产生于读者与文字间的关系空间,它是一个生产场所。文本又是一种意指实践(不是实质和物理性存在),其核心是以矛盾形式出现的多元性。文本作为生产活动,它生产出来的不是产品,而是作者与读者相遇、上演戏剧、进行语言游戏的场所。因此,这不是生产的结束,而是生产的过程。这是罗兰·巴特最初的意思。以往,人们把文学的物质性存在称为“作品”,作品可以印成纸本,或编为数字文稿,是触手可及的。西方文论以文本(text)取代作品(works),将文本视为一种虚拟的存在,是需要通过想象来实现的语言现象。文本性(textuality)实质上即是语言性、符号学、指符性的另一种说法,即符码化,可感但不可触。广义而言,“文本”不仅指书写的结果,社会语境(context)也是一种文本,即“泛文本”。由于文本是构成文学的先决条件,因此,研治文学,立足文本或坚守文本立场,似乎是天经地义,最“正确”不过的事。这种见解在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世界曾经大行其道。当年,为了纠正浪漫主义文评家依赖作者生平及创作意图以诠释文学的做法,英美新批评派大力鼓吹摆脱作者的束缚,要求立足于文本,使得“文本细读”观念获得广泛认同。“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是英美新批评学派创造的一种具体的批评方法,它建立在对文本语义的细致分析的基础上,目的是通过文本细读探寻发掘文本的意义。所谓“细读”,就是要细密地研究作品的上下文及其言外之意,要求批评家注解每一个词的含义,发现词句之间微妙的联系等。中国古人也曾强调细读,有“熟读”“善读”“深读”等话语表述,都旨在致力于发掘作品深层次的意义,尚未形成“文本”观念。这是大家需要了解的。舍作者而取文本的新批评派,以及法国结构主义,皆重视文本而轻视作者,乃至于罗兰·巴特曾经提出过一个现在看来过激的口号:“读者的诞生必须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或者简称:“作者死了。”尽管现在看来这句话比较过分,但在那个年代,对实现文学研究的文本转向还是发挥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这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背后,是对文学自律性的强调,旨在立足文本本身来阐发文学文本的意义。这是一些以文本为立场者的声音。英美新批评派过分强调文本语意自成系统,以为完善独立,不顾一切外界因素的作用与影响,割裂了作品与作者、读者乃至社会、历史的联系,容易陷入封闭的“臆读”困境。于是“否定之否定”,六十年代又传出开放文本的呼声,文学批评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重心转向以往普遍视为的被动接受者,于是“接受美学”理论兴起。其代表人物德国文艺理论家、美学家尧斯认为,文学作品作为审美客体,必须借助于读者“期待视野的改变”才能实现其内在意义。他的意思是,读者的阅读使作品最终得到实现,没有经过读者阅读的“文本”只是一件半成品。读者立场者,美国人布鲁姆也有过这样的偏执:“阅读,如我在标题里所暗示的,是一种延迟,几乎不可能的行为,如果更强调一下的话,那么,阅读总是一种误读。”无论是将作者“置于死地”的论者,还是把读者阅读看成误读的人,都承认经典文学“文本”是长生的,永恒的。在国内,尽管“接受美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风行起来的,但至今仍被视为一种重要方法,对中国文学研究也产生了较大影响。
再看西方世界,七十年代,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倡导“场域”理论,用其解读福楼拜小说《情感教育》,以揭示文学形式化的社会内涵。这种“场域”理论揭示社会内涵,是努力把文学生产者与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与完成的作品、读者参与作者意志、历史与结构、主体与客体等各种因素合并到一个科学阐释范式中。说白了,所谓“文学场域”亦是权力场,其中的参与者不限于作者,还包括出版商、编辑、批评家、文学团体等,以文学传播为重心,文学批评视线转移到社会关系网络上。这与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所奉行的社会学批评并不一样。国内重视的社会批评是社会学批评,主要立足于“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现实主义”等马列文论。布迪厄虽然也涉及到社会关系等问题,但他重视的是文学场域,而非简单地与社会生活对应。把作者放在第一位或切入点,不仅是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家们信守的教条,而且也体现了我们传统的“知人论世”观念。游国恩本文学史书写大致路数是:第一节写作者生平,第二节写思想意义,第三节写艺术形式,第四节写影响,基本是这样四个内容。在这种话语背景下,有人猛然提出“作者死了”或“阅读就是误读”这样的口号,其冲撞力是可想而知的。它让人清醒地意识到,文学研究的维度是多元的,应该立足文本,以内部研究为主;而一味地强调作者研究、社会研究等外部研究是舍本逐末的。所谓“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是新批评派理论家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提出的关于文学研究两个维度、两种偏好。内部研究强调文学文本的自律性,以语言为中心,主要研究文学的内在特质,如语言、形式和文体,偏向于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外部研究认为文学具有他律性,主要研究文学的外部世界,如文化、政治、历史等外在的问题。在过去一段历史时期里,我们注意从文本外部切入,通常把反映阶级矛盾、同情民生疾苦作为文学研究的重中之重和评判标准,认为面向现实的作家作品才是好的,即使“浪漫主义”也要面向现实,成为“积极的浪漫主义”。这种研究方法过于顾及文本外部,没把文本放在关键位置上;这套话语体系存在严重的一味地“向外看”问题。走得太远了,必须拉回。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形式主义文论的引进与发扬,中国文学研究重心逐渐发生了一场变革性的位移,也就是从“社会性”向“文学性”这样一种变革性的位移,开始从外部社会批评转向内部形式研究,这就是当年人们所谓的“向内转”,即向内在形式研究转,这基于西方“形式主义”文论。当然,“形式主义”文论阵容很庞大,主要有“俄国形式主义”“法国结构主义”“英美新批评”,其影响力波及到现在。近些年,人们还是在不断地发出“回归本体”“回归文本”这样的呼吁。再说,文化批评在一段时期内也曾经受到重视,从文化角度对文本意义进行阐释。过于打开文本、把文本外部看得很重的时候,当下又有人提出“社会文本”“文化文本”的概念,把社会也看成一种“文本”,这就是“泛文本”。尽管文化研究又一度有转向外部势头,但文本中心观念并非彻底改变。无论是从文本外部转向文本内部,还是从文本内部再转向文本外部,任其转来转去,“文本细读”观念没有改变。在这种风气下,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相对于作者、读者以及时代背景等外在的文献因素,文学研究应当更加关注“文本”,做到以文本解读和阐发为重心。在“文本”备受关注的学术背景下,顺应中国文论本土化建设的时代潮流,中国文学研究发生了立足于“文本”做文章的动向。对此,学界已经取得了很大共识,主张关注文本的呼声不绝如缕。如,南开大学宁宗一先生在《倾听心灵的回声——研究小说文本的意义》中强调:“对于读者来说,读懂文本这是最起码的基本功,至于对于任何一个真诚的小说研究者来说,细读文本和尊重文本都是第一要义。”所以要将文学“文本”说到底、说到家,必须立足于作者和版本的考证。以作者和版本考证支撑起来的文本研究才是扎实的文本研究,否则容易自说自话,得出没有依据的论断。北京大学葛晓音先生《读懂文本为一切学问之关键》也曾经建言:“范围可以放得很宽,只要是从文学作品中读出来的问题,我觉得都可以算是文学本体的研究。小到作者在文学作品中表现的思想、情绪、感悟,大到一个历史时段的文化现象,等等,并不限于艺术分析。”关于小说研究,我还想提一下北京大学刘勇强教授,他在《小说史叙述的文本策略》认为,小说理论研究不应该是抽象的,而应该贯彻文本策略的问题。“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艺术及其古人的评论,蕴含着丰富的经验、规律,对这些经验、规律的总结过程,就是中国叙事学的建设过程。”叙事学研究是如何贯彻文本立场问题,后面我们再详细展开。事实上,即便是一些特别注重文献的学者,也看到了文本的重要性。比如,面对一些人只搞《红楼梦》作者、版本考证,而不研究《红楼梦》本身这种情况,红学家冯其庸一再表示:“无论是曹雪芹家世研究也好,无论是抄本研究也好,都是为《红楼梦》文本的研究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并不是只做考证,而不做《红楼梦》文本的工作。”我们知道,冯先生研究的重心是版本,有《论庚辰本》等成果,这也奠定了他作为红学家的基础。但他并没有停留在文献本身,而讲文献是为文本服务的,所以冯先生晚年做的第三步工作就是文本研究,并发表了《解读<红楼梦>》一文。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学人们强调立足“文本”,并非拒绝关于作者家世生平以及版本的考证,而是强调各种考证应服务于文本解读与阐释,而不是为考证而考证的繁琐考证或无聊的考证。文献研究者们也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导向,即考证等文献工作不是为了文献而文献,而应为诠释文本意义服务。关于文学研究方法的要领,我曾经做过以下梳理。从基本方法看,有实证(文献)与理证(文论)之分;从本体性看,有文本与人本两个关键;从立足点和学术眼光看,可以概括为文献、文本、文论、文化“四文”;从跨界视野看,可以概括出跨文化、跨学科、跨文类、跨文本“四跨”。无论怎么排列组合,“文本”的地位都显得特别重要。在西方“文本”观念影响和启示下,人们逐渐意识到文学并不等同于文本,文学的内涵应该更加广阔,作家写就文本并不意味着文学生产就此结束,还需要有一个原先不受重视的读者和场域参与者介入建构、才能完成文学建构。当然,中西文本观念也有些微妙的差异:我们理解的“文本”并非仅指形式主义文艺理论所谓的“文学性”或“文本内部”,并不局限于西方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以及后来的解释学一脉只关注语言、叙事、形式、文体等因素的文本,而是指“文本内外”以关注“文本”内部的文学性为主,同时兼顾文本外部的文化性、社会性的学术方法,囊括叙事、写人、抒情等叙事、写人、抒情等写作传统或行文方法。近年,愈来愈多的人也感觉到,用西方话语体系研究中国文学,是有意无意地给西方文论“打工”,容易丧失自我,是划不来的。于是,在强化文学本体研究的导引下,中国文学研究应该立足“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进而借助“文本细读”,从各个层面探讨文学“文本”的审美韵致,以感受文学作品中的“写人”“写境”“写事”“写情”魅力。这是我们研究文学的动向所在,是西方文论的本土化,也是中国文论的现代建构。放眼中国文论传统,我们不难发现,“文本”以外还有一个关键词,即“人本”。我们所讲的“文本”,与西方“文本”观念虽有重要关涉,但却不同于西方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封闭的“文本”观念,而主要以文学本体为根本,这个本体至少包括“写人”“写境”“写事”“写情”等要素。“文学是人学”,文本研究要面向人本研究,所谓“人本”也并非哲学意义上的“以人为本”观念,而是指“文学是人学”框架下的人在文学中的本位性。与其喋喋不休地参与“文本”观念争论,我们不如会通各种观念,形成自己的见解和理论方法。在“文本”与“人本”的关联性问题上,黄霖先生在阐发“原人论”时,经过长期思考,曾总结出四句话:“文自人,文似人,文写人,文为人。”所谓“文自人”,指文学是作者创作出来的,为人而创作的作者才是好的作者;所谓“文似人”,指文学批评的人化、生命化;所谓“文写人”,指文学是表现人的;所谓“文为人”,是站在读者立场,认为文学是为读者而创作的。叙事学提到“隐含读者”,涉及文学创作的读者预置问题。我们现在有“大众”“小众”的说法,“大众”读物浅显易懂,“小众”读物阳春白雪,就是由预置读者的不同所导致的。人文学术研究方法的不断变化使我们有时候感觉到不知所措。无论如何,“文本”立场在文学研究中至关重要。关于“文本”含义的理解可以有歧义,也可以有宽窄,但对于文学研究而言,基于“文本细读”的理念是恒定的。伴随着“文学是人学”观念的潮起潮落,人们在文学研究和探索过程中注入了不同程度的“文本”意识。然而,“文本”到底是什么?如何围绕“文本”并跨越文本内外展开文学研究?这些问题仍然值得我们好好思考。下面我们具体探讨,如何围绕“文本”,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论及方法,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一段话颇具启发性:“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虽是在讲诗人创作思路,但对文学研究而言,同样具有方法论意义。入乎其内,才能抓住文本的生气和实质;出乎其外,才能站到高处。杜书瀛在《改造我们的批评》一文中谈到“文本细读”时,曾提出将王国维“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方法运用于文学批评,但未能详述操作方案。事实上,“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就是强调,既突显文本之内的抒情、叙事、写人等“文学性”技巧和美感,又注重挖掘这些技巧和美感得以形成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社会基础。有人曾指出,我们中国的美学是一种“味”美学,文学欣赏和批评都要进行“品味”“玩味”。这是很有见地的。通过这个“玩”字可知,我们的文学研究是一种“玩味”,自然带有审美娱乐的性质。文学研究者要执着坚定,也要保持几分轻松,不要天天那么沉重苦恼,因为作为你的研究对象的文学本身含有一种游戏、玩味的意思在。刘勰曾经提出一个词,叫“玩绎”。这个“玩”就有几分“玩味”的意思,“绎”也就是阐发。宋代王质在他的《诗总闻》中更是明确强调:“熟玩本文,深绎本意。”这两句话非常切中“文本主义”观念,这个“本文”其实可以当作文本看待。“深绎本意”指挖掘意义。这是跟我们现在的“文本阐发”是能够相互对接的一个重要话语。这样说来,“文本”,一开始就被翻译成“本文”,我们古人早已经提出过了。只是没有像现在说是一种语言形式,还停留于说文学作品本身层次。我曾经用这个作为标题做了一篇论文,讲如何运用这种解读理论来阐发中国文学文本。现在感觉讲得有点刻板。但大家也不妨去看一下。文学的本质特性是什么?文学性。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作品,文学文本之所以成为文学文本,根本就在于文学性。这里又涉及另外一个关键词——“文学性”。文学性是文学的本质属性,它主要体现在文本之中。这个概念是上世纪2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的批评家雅各布森首先提出来的。这在文学理论史上是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文学的本体性就是文学性。雅各布森,也翻译为雅柯布森,他曾经这么说:“文学科学的对象并非文学,而是'文学性’,即使一部既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特性。”此后,西方文论在历经形式主义、审美主义、后现代主义风雨洗礼之后,“文学性”一词的内涵远远不再是艺术美或形式美的同义语,而是一个包容形式美与文化意味的概念,它成为可以和文化呼应的一个概念。“文学性”这一观念传入中国后,人们逐渐达成这样的共识:文学研究应该关注文学文本自身。此所谓“文本”,主要指文本内部,也有人称之为“主文本”。在文本的命题之中还有一些副文本。“主文本”处在文学内部,也就是文学性。为了凸显“文学性”在文学研究中的分量,人们不再望文生义地将“文学史”理解为“文学的历史”,而是别出心裁地将其解读为“历史上的文学”。记得戴燕教授曾经这样讲过,文学史的落脚点应该是“文学”而不是“史”。所以,文学史的撰写应该贯穿着文学性、贯穿着文本来的。大家知道,中国文学研究曾围绕三个关键词形成三个热点。第一个关键词是“阶级”,这主要是“文革”时代的话语。现在我们感觉到“阶级”话语附带了太强的政治性,于是改成“阶层”。第二个关键词是“民族”,基于这个关键词,爱国主义成为最高品牌,屈原、杜甫都一度被称为爱国主义诗人,李白当然也是爱国主义的,陆游更是狂热的爱国,特别走红。第三个关键词是“性别”,是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潮流影响的结果。这三个热点,偏重于文本外部研究。我们现在强调文学研究要立足“文本”,虽然不能拘泥于这些关键词,但还可以把它们视为放眼文本里里外外的某种思考角度。从近些年的中国文学史编撰中,我们可以看到“文本”立场的重要性。事实上,1996年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复旦版”《中国文学史》及后来以此为基础的《中国文学史新著》,虽然一方面以“人性”的发展作为文学演变的基本线索。在导言中,章培恒先生就强调,以人性作为一个文学演变的基本线索。这打破了过去的阶级性、人民性等一些观念。另一方面则采取的是回归文学自身的立场,特别是注意吸收西方形式美学的成果,把内容赖以呈现的文学形式作为考察的重点,并进行相应的艺术分析,“文本”意识是在加强了。章培恒他们的文学史受到重视,就是因为它回归到了文学自身的立场。从指导观念上来讲,“人性”也打破了过去的民族性和阶级性。文学研究还是要回到了“文学是人学”这个问题上来。当然,人性和阶级性的关系在鲁迅的年代就争论不休,我们不去讲它,但是大家要了解状况,要了解三个关键词。到了章培恒先生这里,他提出的“人性”之所以令人耳目一新,大概也是因为经过了阶级性、民族性这样一个历史过程,人们才感觉新。无论是阶级性、民族性还是性别,都只能是“人学”的某个外围的侧面。人学的根本,还是在于人性。章培恒先生讲人性,颇能够切中文学的要害。这是这套文学史纵然价格比较昂贵,大家还是乐意慷慨解囊的一个主要原因。
2013年“三联版”新译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以高度重视文学文化史的叙述为特色,显然它强调了文化。在相关文化史的背景下介绍、论述和评价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同样凭着关注“文本”及其后世推举情形而引起人们刮目相看。后世的推举,主要是一个文学的经典化过程。经典,包括“经典化”“经典性”,离不开“推举”,尤其是精英阶层的慧眼推举。当今中国文学研究所入选的“文本”大多力求以经典文本为主。许多文本的传播与接受往往会经过大浪淘沙、沙里淘金的复杂过程,有的直到被后世“追认”为“经典”,才获得稳定的地位和身份。剑桥本文学史对这一点特别关注。总体看,以上两部颇具代表性的文学史著作除了在打破纯以朝代划分的通例以及文体分合上做文章,还特地把“文本”放在重要位置,注意从“文本”细处看问题,以保证“文写人”在其中的阐释分量。中国文学研究要放眼文本里里外外,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围绕“文本”展开研究?这取决于文本要素。我们知道,小说文本有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这是接受西方影响的观念。其实,诗歌文本也有三要素。清代叶燮在他的《原诗》已认识到诗歌含有“理”“事”“情”这三要素。这虽说的是诗歌,其实其他的文学样式也不外乎这三个要素。这三个要素比西方提的小说三要素更加明确。在中国,“情”是文学之本。中国文学研究要突显“文本”立场,自然首先要面向中国文学“文本”传统。谈到中国文学传统,前些年人们多宗奉海外陈世骧、高友工所提出的“抒情传统”说。抒情传统,主要立足于“诗骚传统”,指的是《诗经》和《离骚》以来中国文学信守的一大传统。近些年,董乃斌于“抒情传统”之外提出另一个“叙事传统”。这叫双传统。叙事传统发自史传传统。史传传统,即以《左传》《史记》为代表的传统。史传是强调叙事的。西方叙事学的初构,主要文本依据要么是古希腊神话,要么是童话、小说。而现在,从西方到国内,都去同步研究诗歌的叙事问题,提出了诗歌叙事问题。诗词固然以抒情为主,无可非议,但是它也包含着叙事。中国诗歌叙事之中最重要的一个观念就是“诗史”。比如杜甫,被称为“诗史”,因为他长于叙事。即使一些较为地道的写愁写情的抒情作品,背后也往往记录一个小故事。这个小故事对诗歌文本阐释很重要。古人曾将这类故事编为“本事诗”或“本事词”。比如,唐代崔护有首《题都城南庄》写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大家知道是首抒情诗,但是他背后有一个故事:崔护当年行程中口渴了,一个面如桃花的艳丽女子给了他一杯水,这使他念念不忘。事过一年后,崔护又回来寻访,结果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令人伤感。有着这样一段凄美的往事支撑,读者就很容易理解其文本意蕴了。再说杜牧,当年也有个女子跟他有段刻骨铭心的结识,并约定后来迎娶。但后来杜牧没有如期赴约,超期后赶来,看到的结果是女子已经嫁人,还生了孩子,这就是他《叹花》一诗感叹“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本事”。可以说,通过关注“本事”来理解诗词的内涵,将叙事与抒情结合起来看,是很有效的解诗释词方法。说到“本事词”,大家熟悉的苏东坡的每首词,基本都有故事支撑,作者往往以小序的形式把这故事交代出来。如他之所以在《定风波》一词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名句,原因是:“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好友王定国的歌妓柔奴好性情,竟然超乎作者意外,表达了随遇而安的人生之感,这正是作者心境的写照。了解诗词情感生发的往事,对理解诗词文本意义是非常必要的。在小说文本天地里,抒情与叙事也是可以相互兼容的。比如,吴敬梓《儒林外史》,采取了一种感性维度来叙事,也是带有抒情主义的意味。《聊斋志异》,更饱含着作者的“孤愤之情”,如《娇娜》《婴宁》之类的小说,都隐含着作者情感的倾注。另外,大家要了解《红楼梦》,也要了解作者是如何将“一把辛酸泪”洒入的。这些都是抒情和叙事的结合。所以说,叙事与抒情两者并不是截然对立、截然分开的,而是相互结合在一起的。中国文学研究应该对各种“文本”因素统筹兼顾,重点要从“写人”“叙事”“抒情”等几个主要方面下工夫。这种研究策略就是立足“文本”,围绕“文本”而展开。强调围绕“文本”,显然不是“唯文本而文本”,也不是“文本至上主义”。既有本可依,又不作茧自缚,不固步自封;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这是我们的理性选择,也是智慧的做法。刚才主要讲了立足“文本”、围绕“文本”问题,强调文学研究注重本体性。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意义的完成是自主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重视“文学性”的形式主义影响下,我们开始大张旗鼓地搞“内部研究”。然而,“内部研究”的局限也是明显的。如果固守文本内部,成为一个“文本主义”者,也是走偏了。上世纪90年代,人们对文学研究的“文本”理路进行了反思,深深感到,有效地从文本中获取意义,当然不能局限于文本内部。文学文本研究的“内”“外”壁垒是可以打破的,也是应该打破的。深入探寻文本意义,离不开文学关联政治、经济、时代等文本外部因素。所以,放眼文本内外,不仅立足于“文本”,还要放眼次文本、副文本、超文本等外部观念做文章,尤其是注意结合作者、读者对文本的意义做出深刻的发掘与阐释。中国文学研究对“文本”的出乎其外转向,是与国际文艺研究的整体风气是一致的。美国解构主义文论家希利斯・米勒在《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一文中大体梳理了一下,就是文本的内外翻转,从文本内部到文本外部,从文本外部又如何的切入到文本内部,又如何的跨越文本内部转向文本外部,这样一个回环往复的框架、过程。米勒的概括,其实和我们的看法大体是一致的。随着文学研究向传统研究模式的回归,人们恢复了文本通过社会历史上的联系。所以在此风气之下,中国文学研究开始注意文本外部,而且内外兼顾。当然,外部并不是回到社会学研究的老路上去,而主要是指兼顾到文学的场域、文学的文化蕴含。我感觉到文学的场域和文化底蕴是比较重要的两点。千万不要再回到“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那里去。事实上,出乎其外观念,也并非就完全来自西方。在韦勒克和沃伦“内外”观念提出之前,中国人已经在这一方面有所探讨了。比如梁宗岱在1941年,就提出了“走外线的路”和“走内线的路”。所谓“走外线的路”就是“专注于他底种族、环境和时代”。想必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上世纪丹纳的《艺术哲学》认为文学创作和它的发展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三种因素,这三种因素就是外部因素。所谓“走内线的路”就是“只有直扣作品之门,以期直达它的堂奥”,就说相当于内部研究。清代文龙在《金瓶梅》第一百回的总评中也说:“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瘅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又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綑缚,此可谓能看书者矣。”清代人也提出了这样一个观念,善于读书的人应该回环往复、跨越内外。这种立足书内、放眼书外,所谓兼顾内外的读书之道,虽然没有运用文本意识,但是已经包含了现在兼顾文本内外的观念。只是我们没有及时地把这种读法总结上升为外部研究、内部研究这种理论化的高度,一直静静地等着外来的输入。这是我们理论建设上的一个很大的悲哀,太惰性了。评点是明清时期中国文艺理论的一个很重要的形式,“评”和“点”相加,被称为“评点之学”。古代小说理论批评者们已经把“评点”视为打通作者、读者的策略,指出:“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揣摹出作者的意图,为读者打开一扇窗,或者是打开一个思路,正是我们现在研究文学文本仍需遵从的办法。
近年来,许多学者已经意识到拓展“文本”理路之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并提出了一系列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思路。比如南京大学程章灿就曾在《文本与视野——拓展六朝文学研究的三点思考》之中,认为要兼顾“文本”“文献”以及“史料”三者,正确对待文本内外各种要素,从而明确提出:“研究六朝文学,要从文本出发,充分认识六朝文学文本的多样性、特殊性和流动性,才能更好地发掘文献与解读文本,摆脱常规思路,在细读中涵泳体会。”这里所说的“涵泳”也是中国传统文论中的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即发现文本的新含义,进而从中提炼新问题,开拓新视野。在座有研究六朝文学方向的,可以留意一下这篇文章。前面提到,文学文本的经典化需要经过“推举”。这就是说,经典的确立相对滞后,且不说《诗经》《离骚》经典地位的确立是在汉代,就是东晋陶渊明的地位,也是经过宋代苏轼才得以经过重新发现,而得以确立的。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强调陶渊明的再发现。所谓“再发现”,是相对滞后的,再发现者甚至可能是隔代读者。至于陶渊明诗文所含有的“金刚怒目”式的格调、浪漫的情调等多样性,又是经过现代鲁迅的“再发现”,才引起人们重视的。虽然唐人已经感叹“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了,但杜甫还没有达到“圣”的高度。到了宋代,他才被尊称为“诗圣”的。到了近代,他又被称为“情圣”。“情圣”是谁推的呢?是梁启超。他认为,与其说杜甫是一个纯粹理性主义者,倒不如说他是情感的化身。在这之前,清代中期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已经讲了,说人们都讲杜甫“一饭未尝忘君”,说他一向忠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其实他对亲人拥有无处不在的“一往情深”。大家也可以看到杜甫在《月夜》那样的诗里对想象妻子“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寄托了何等的思念;他在《月夜忆舍弟》中咏叹“月是故乡明”,也显示了情深意重。俗话说,是金子总会闪光。文学经典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需要被不断发现。现代文学史的编写,除了以往公认的“鲁郭茅巴老曹”之外,还有夏志清关于张爱玲和钱钟书的“再发现”。文学史的编写也是一种研究,文学史研究其实也是在不断地拓展,不断地创新。可以说,文学史的撰写的空间也是无限的,大家总可以寻找到一些新的话题、新的理解。我们的研究以往大多是从作者到文本。然而,强调作者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并不是一味地知人论世。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从文本到作者,也并非不可行的。比如,白居易和湘灵的旷世之恋,蒲松龄与顾青霞的爱恋等等私事,主要是从他们的诗词以及文本出发。首先根据其创作文本,认定他们有浪漫的气质,然后探讨相关的文本,最终找到一个线索,从而得以发掘出他们当年的恋情。总之,我们强调文学研究要坚持文本立场,立足于文本本体,并不是立足于“文本主义”,或者“文本中心主义”,而是强调文本内外的跨越与互动。只有通过内外互证,我们才能达到关于文本意义阐释的高致。我们的文学研究还有这样一个话题,将视野投放到文本之间,建立“互文性”关联。我们古人讲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学创作需要借鉴前人文本,吸取前人文本的精华,这就离不开“读万卷书”,通过阅读前人之作,实现现在的文本与前文本之间的关联。“走万里路”,是指文学创作依据作家本人的经历和经验,当然属于文学创作的文本外在因素。互文性,也叫“互文本性”,又叫“文本互涉”,还叫“文本间性”。这个概念是法国文艺理论家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的。后来,经过法国的巴特、德里达、热奈特等几位文艺理论大师发挥,就逐渐成为一个功能强大、应用广泛的文艺理论体系,乃至蔓延到了新历史主义里。说白了,“互文性”就是跨文本,以及文本内部上下文之间的相似性关联。它可以跟中国的哪些话语对接呢?可以和“祖述”“脱化”“通变”等等一些术语进行对接和互相阐释。比如我们读了一个文本之后,可能感受到他是在前人基础上创作的,有似曾相识之感——要么是“点铁成金”,要么是“脱胎换骨”,经过了一个升华的、变化的过程。文本之间应该怎样建立关联?现在我们谈论“互文性”,可以说有两个维度:一是作者的互文,就是作者创作有意识地借鉴前人,这是作者为主的。还有一个读者的互文,我们作为读者或者研究者来发现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我们现在主要立足于后一个维度。“互文性”研究当然着眼于读者,也和作者有很大的关联。这个我后面还会提到。“互文性”阅读主要依托实证研究和文本细读两种方法。如果作者告诉你他从哪里借鉴而来,或者有意无意中提到读过哪些书,其作品的“互文性”问题就比较确定。比如说,莫言就曾说自己从《聊斋志异》之中找到了中国的一种魔幻,找到了中国的一种超越笔法之类的。大家就能明确他是通过“互文”策略从《聊斋志异》那里获得了灵感和思路。不过,古代小说的作者往往不会给你任何提示。大家可以通过文本比对,文本比勘,看到“异质同构”模仿。比如,烟云本来模糊的曹雪芹虽然不可能说过读过《聊斋志异》之类的话,但是大家看了《红楼梦》之后,仍然感觉到其中很多内容跟《聊斋志异》相仿佛,甚至有一些重合的地方。这些信息的重合,很能证明曹雪芹是看过《聊斋志异》的。这种研究方法属于“文本内证”。可见,“互文性”阅读是有条件的,最起码需要读者有比较广博的知识面,要有由此到彼的联想能力。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联想到《聊斋志异》,联想到《金瓶梅》,就是这样一种“互文性”的阅读。
再比如,《儒林外史》,可以说是对《水浒传》的模仿。《儒林外史》把过去的武林之士变成了儒林之士,是“文”和“武”转换,属于身份转换。此外,《儒林外史》对《水浒传》的模仿,在人物设置上也能看出。作者一开始写“二进”,是模仿了《水浒传》中的王进、史进。范进、周进,王进、史进都是师生关系,性格上也有些相似之处。还有《红楼梦》对《水浒传》的模仿,前者写了一百零八个裙钗,模仿了后者写一百零八将。一个写女,一个写男,通过性别转换,形成了互文。《水浒传》后面有忠义榜。根据脂砚斋透露,《红楼梦》后面有“情榜”,“情榜”其实也是一种异质同构的模仿。“互文性”理论体系比较庞大,由于它涉及到了俄国形式主义、法国结构主义、奥地利精神分析学等许多文艺理论方法,因而可以用来破解许多问题。诸如行文之道与行文之技,文本传承与超越,影响与借鉴,文本演变与师承,文本主题的恒常与蜕变,写作母题与变体等等。尤其是关于中国文学的“通变”问题,可以借助“互文性”理论来梳理。“通变”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作为一个重要的部分来阐发的。我们要中西打通,借鉴西方的“互文性”理论来审视中国的“通变”观念,可以形成一种中国化的“互文性”理论。美国文艺理论家乔纳森·卡勒说过,“互文性”实指一个话语空间,它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互文性”关系到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对话和交流,一个文本和另一个文本之间有互动关系。“互文性”表明,文学所依赖的特殊手法与阐释运作,都具有一定的人为性和欺骗性。我们对文学的解读终将离不开“互文性”解读。关于“互文性”阅读的方法,我们也可以生发。比如,把两个经典文本放在一起,便会发现其中的关联。其中有“合璧阅读”,王汝梅先生曾经建议对《金瓶梅》和《红楼梦》进行合璧阅读。还有“镜照阅读”,可以取一个文本为参照,更好地阅读另一个文本。我也曾经讲过将古典小说六大名著“贯穿阅读”,就是将许多文本串联起来阅读。关于“互文性”的具体策略、具体的做法,法国的萨莫瓦约曾有一个叫《互文性研究》小册子,有较为系统的归纳。他提到了作者的引用、拼接、模仿、重写、戏拟、改编、化用等等,都可以看成互文性。“引用”不言而喻,是很直接的。“戏拟”,也叫“戏仿”,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金瓶梅》崇祯本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戏仿了什么?桃园三结义。桃园三结义是正面肯定,是正能量,但是西门庆“热结”的“十弟兄”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团伙。这种“戏仿”是把很正能量的“上报国家,下安黎黍”的辉煌事业,来化作小人之间的拉帮结派,由“义”转为“利”。中国的“互文性”,还有一道脱胎换骨的化用,简称“脱化”。这样,发生在文本之间的互文则叫“外互文”。当然,“互文性”也有同文本前后文之间的互文。比如,《三国志演义》同一个文本之中,写了很多祸起萧墙故事,形成重复性系列。第二十三回,大体的情境就是家人告密,因小失大。董承本来有一个诛灭曹贼的计划,结果他步入后堂的时候,“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他大为恼火,就加以责罚,结果家人告密,事情就败露了,董承就被杀害。毛氏父子就说,“前十回中马宇为家僮所首,此处董承亦同为家僮所首。前略后详,事虽同而文各异。”第三十二回又写到冯礼衔恨,也告密了。“挟恨首告”的故事、“挟恨投敌”的故事,这样如出一辙的很多,比如第七十六回,关公责怪他的部将,他们就投敌了,关公被杀害。张飞也是鞭打了部将,两人执行任务,投诚之后把张飞杀掉了。这些前后“互文”的文本给人提供的反面教训是,自己的身边人是很重要的,关键时候不要打,会祸起萧墙。另外,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哲理性。《三国演义》写了多场“鸿门宴”式的较量,关键细节是雷同的,有舞剑,最终是弱者经过剑拔弩张的危机而逃脱。大家另外可以找到一些相仿佛的、同中有异的故事情节。这些故事情节不是单一性的,能够形成一种系列,给人的影响就大了。再比如,《红楼梦》写了几次生日节日,写了几场梦,梦游太虚幻境,都是可以形成同一文本内部的互文,叫“内互文”。西方“互文性”与中国文论进行对话、进行对接,不同文本之间的相似性互文可以用中国文论的“拟”或者“仿”表述。中古文论也经常探讨一个问题,就是“仿拟”。统一文本之间的重复性互文,我们叫“犯”,就是“冲犯”,互相之间是雷同的。蒋寅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叫做《拟与避:古典诗歌文本的互文性问题》,主要讲了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查看一下。文学文本对过去一方面要继承,另一方面要超越。否则的话,就没有创新性。这种创新,来自“避”。为什么“避”?可以从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中找答案。要知道,“互文”是一种“双赢”的艺术,可以形成对原文本的“炒作”。比如过去的一个文本,可能沉寂了,现在通过“互文性”翻转,人们可能把过去的文本重新翻出来,进行品味,形成对原文本的一种炒作。我也曾经用“反哺”这个词。过去,我们一味地认为,只有“陌生化”才会给人以美感,岂不知“熟悉化”同样会给人以美感。其审美风味是似曾相识、反复强化。影响是一个历时的过程,从一个从前到后的过程,但“互文”是双向的。“互文性”要兼顾“历时性”与“共时性”,强调文本之间的相互渗透。比如,“四大奇书”被评点的时候,它们产生的年代可能就是那前后共时的一百年的时间,互相之间有彼此借鉴的地方。文学史的撰写应该从历时性、共时性两个角度展开。中国式的“互文性”术语,刚才还提到一个“祖述”。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六:“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我学习你,你学习他,代代相传,到底谁是第一个创造的,连杜甫都感到很困惑。袁枚《随园诗话》也讲了,就是“古人门户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当然也是有继承和发展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可以是脱胎换骨、点铁成金。还有一个术语叫“脱化”。我曾经写过一篇《〈聊斋志异〉“脱化”创意笔法探论》。《聊斋》文本的创造其实借助了很多“互文”策略。最近,我又从“互文性”的视角看《红楼梦》的“集大成”,不仅关注曹雪芹对前代诗歌进行引用、化用,以及《秋窗风雨夕》对《春江花月夜》那样的模拟,而且又重新审视了其对《金瓶梅》等小说的吸收与化用。通过《红楼梦》“互文性”阅读,以加深了对《金瓶梅》的理解,这是一种文本意义探讨的“反哺”。在人文学术研究中,重视文本之间的关联的“互文性”应该引起人们更多兴趣。还有文本之间的比对,结合自己的知识面,形成阅读联想。清代冯镇峦也讲过,不了解前人的创作,就不能全面了解《聊斋志异》之妙。《聊斋志异》的很多词语都是来源于前人的。比如“色授魂与”就来源于汉代司马相如的作品。了解了这个前人根源,就能更好地了解到它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文本意义的深入发掘与探求离不开“互文性”这一路数。文学研究要坚守“文本”立场,又要靠“文献”支撑,还要靠“文论”打开思路。从“文论”传统看,中国文论围绕抒情传统、叙事传统、写人传统三大传统,至少形成三大理论体系:中国抒情学、中国叙事学、中国写人学。这三种“学”都因该是立足于文本的,当然文本内外兼顾。在中国诗歌理论中,诗话、词话比较多。有的人干脆把中国诗学当成中国抒情学,也未尝不可。是因为诗歌是抒情的。“中国抒情学”如何建构呢?我们可以从杜甫“沉郁顿挫”等抒情方式切入,也可以从某种诗歌观念切入。前两天我们开了一个会,邀请北京大学钱志熙先生来做大会主题发言,他阐发了“吟咏性情”在传统诗学中的重要地位,我感觉他是抓住了“中国抒情学”的根本的。所以研究“中国抒情学”的话,可以注意抓住“吟咏性情”四个字做文章。前些年,文论界常常感叹中国文论失去了话语权力,患了“失语症”。所谓“失语症”是当年曹顺庆提出的一个重要的观念,很有震撼力。盘点一下,我们失去的本土文论话语,虽然主要是诗学失语,但也有叙事理论、写人理论的失语。已故红学家周汝昌在讲到研究《红楼梦》的写人艺术时有这样的体会:“讲说《红楼》艺术,特别是传人造境的高超神妙,就很难只用时下流行的那些'形象塑造’'心理刻画’'描写逼真’'分析细密’等等文艺观念来'说明’他,表彰他,因为雪芹写书,是中国人想中国事,不会像现代人时时夹杂上西方的文化理论。现在一般青年人,心中目中除了'塑造’'刻划’'描写’这套词语概念之外,几乎不知还有别的道理,拿它们来'套’一番《红楼梦》,有时真是如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之安在,雪芹之伟大何来,甚至以为中国的曹雪芹并不真懂文学艺术。”
在周先生看来,所谓“心理刻画”“描写逼真”“分析细密”以及“肖像描写”“细节描写”云云,都是西方的话语体系。用西方的观念来套曹雪芹,显然是隔膜的,得出的结论也往往是不贴切的。
在一段历史时间里,人物形象分析曾经一度辉煌,那个年代所运用的理论主要是“典型理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恩格斯的一个重要命题。后来,还有别林斯基“熟悉的陌生人”说法。当时,这套理论影响很大,围绕分析贾宝玉、林黛玉以及阿Q等典型形象,做了很多文章。同时,人们也惯用“文学是一面镜子”来解释人物的性格和典型性。现在看来,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否则,“反映论”“典型论”也不会慢慢地败落了。“典型”理论变成昔日黄花后,我们必须及时建构新的理论以填补这片理论真空,及时从人物形象分析,转向写人研究。情节分析已经转向叙事研究非常成功,使得叙事研究如火如荼,成就了叙事学理论体系。有鉴于此,人物形象分析应该转向写人研究。写人研究以“人本”为根本,也涉及到“情”和“事”的问题。广义的写人研究,抒情和叙事当然都有,但写人研究也有相对独立性。要特别强调这一点,否则很难将它建立起来。大家都知道,如今叙事学如火如荼,大家一方面可以“跟风”,另一方面不能完全跟风,要自己另开局面。写人这个问题的提出,由来已久。古代的金圣叹,现代的胡适都专门用到“写人”一词。特别是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曾将千头万绪的“描写”方法概括为“写人”“写境”“写事”“写情”四条,并指出四者之互动:“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归根结底,文学是写人的,“文写人”,这是前面提到的一个重要命题。下面还有一点时间,从如何立足文本,放眼文本内外角度,介绍一下我的“中国写人学”的理论价值。
不能不承认,最初,中国写人学的建构是以中西叙事学的建设为镜像的。西方叙事学的基础就是时间学,是时间的处理。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以《追忆似水年华》作为一个文本依据,理论的建设显然是依托于文本。他提出了时间的四个维度:时间的长度、时间的跨度、时间的距离等的概念。现在有的人说叙事空间学,也讲得有声有色。从文学文本内外视野来看,在中国文学传统之中,叙事更多遗传了史传以时间序列来编排故事的纪年方式,写人则主要遗传了绘画以空间感承载人物的基因。陈平原先生曾经指出,中国的文学传统有以史传为代表的叙事传统。史传大家知道,“史者,事也”。史就是事,是记录历史大事的。当然“传”也写人物,但是人物主要还是为了历史事件服务的。从根本上来讲,中国叙事学生发于对时间问题的关注;而中国写人学理论则遗传了绘画理论,而绘画理论着眼于空间观念。我的依据是,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拉奥孔》提到的,诗歌是时间的艺术,绘画是空间的艺术。这是我对于叙事学和中国写人学的区分。同时,在跨学科的交流之中,音乐的节奏对叙事审美意义也启发重大。所以我们研究叙事,也叫“叙事节奏”。舞蹈、雕塑之形象造型对“写人”的审美创造意义也是深远的。所以文学研究种有“形象塑造”这样的说法。西方叙事学根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但主要受益于语言学。索绪尔提出“历时性”“共时性”。同时,叙事学还是“物理学钦羡”的结果,显然是科学主义的。科学主义的传统,在西方文论是有的,比如胡适曾经学的杜威的实证主义,就是一种科学主义的方法。还有进化论,也是科学主义的。叙事学有一个物理学的做法,就是解析作品的结构,是机械性的。而相对而言,以“形”与“神”为构架的“中国写人学”则渊源于中国古代哲学,生发于绘画美学以及文学批评等文化学场域中,更关注创意和美感探讨。这是我大体的一个意向。所以,中国文论的基点是“写人”,这是一个出发点,也是一个落脚点。钱钟书曾经提到过,“谓其能近取诸身,以文拟人;以文拟人,斯形神一贯,文质相宜矣。”“以文拟人”就是文学的人化倾向。西方写人重视塑造典型,中国写人讲究以形传神,讲究“神韵”。西方的“型”比较固化,而中国的“神”是有弹性的,这是我们的长处。中国的文学作品写人物相貌,多是“幻象”,确切应该叫“人物意象”,不是具体的人物形象。比如《红楼梦》写贾宝玉之美:“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大家看了这段文字之后,可能会出现“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宝玉”现象。但即使一千读者有一千个宝玉,但毕竟是宝玉,不是薛蟠,不是贾环。既稳定又不稳定,既有张力又有定性,这是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写人所应该持有的理论观念。我们的话语传统,主要是“以貌取神”。“传神”是中国写人的关键,围绕这两个字可以做很多的文章,也可以用西方的文论来解释中国的文论。莱辛《拉奥孔》之中提到,有一个美学观点,“最富有包孕性的顷刻”,美是转瞬即逝的。所以我们有个话叫做“意态由来画不成”,很难捕捉到,但是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一瞬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最精彩的写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不高不矮,也不胖不瘦,可以说十全十美,这还不传神,只有写到“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人物才活了。汉代诗人所谓的“倾国倾城”就是从这里来的。蒲松龄也用这样的笔法。比如,写小翠是“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写胡四姐是“嫣然含笑,媚丽欲绝”,写花姑子是“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写白秋练是“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写侠女是“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还有,写婴宁是“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乃至于作者情不自禁地说“我婴宁”。这都是《拉奥孔》所谓的动态之美。中国传统《美人谱》将“嫣然巧笑”以及见于《西厢记》的“临去秋波一转”当作写美女样板。《西厢记》写张生因为看了莺莺那“临去秋波一转”,便神魂颠倒,得了重病。男子患相思,从张生开始了。到了《聊斋志异》之中,男性书生一个个都病倒了,就是因为看了女性“嫣然巧笑”。这种迷人的“嫣然巧笑”,不是张口大笑或闭口而笑,而是“瓠犀微露”地一笑。只有这种分寸恰到好处的“笑”,才会百媚俱生。作者把这种美写得含而不露。大家读《聊斋》一定要仔细,抓住写女性的“瓠犀微露”或者“嫣然一笑”情景细细体会,才能充分理解小说中的男性为何一见如次光鲜的美女会当场纷纷若狂,或事后会害相思一病不起。在中国传统写人文论中,“画”即是“写”,“写”即是“画”。我们有时候称画画叫“写画”。画画,其实是西方的术语,我们本来应该叫做“写画”,写有“倾泻”的意思,就是发泄,它有情感的寄托在里面。所以真正的画师是不轻易给别人作画的,否则就把自己的情感泄露太多。你不泄露不能代表个性;泄露太多就容易伤身。这是优秀画家吝惜笔墨的原因。把人写好了就是“人如画”,活灵活现。除了“传神写照”,“如画”“逼真”是中国写人学的关键词。古代小说写一个女子长得很漂亮,往往喜欢用“貌美如花”或者“貌美如画”来比拟,其实都是在强调其富有画面感。一方面,花是很鲜艳的,另一方面,画是很美的,“美得如画”,活灵活现。古代小说戏曲小说善写“画中人”故事,写美人从画面上走下来,空间感就被打开了。这类故事的套路是说:某画面上有个美艳的“画中人”,某某男子一看见她长得如花似玉,就动了爱美好色之心。天天呼来唤去,这个女子就从画面上下来了。实在下不来,小伙子就上到画里去,像《聊斋志异》里的《画壁》就是如此。这就是人物的画面之感,绘画之感。中国写人追求一种鲜活之感,我最近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就是关于“传神”和“传奇”关系的探讨,大意是传奇叙事之中蕴含着传神写人艺理。传奇性的“画中人”故事之中蕴含着人物是鲜活的理论,是关于叙事与写人巧妙结合的故事。所以,“以形传神”,“丰态流动”,这是写人理论体系中富有根本的、非常重要的命题。中国写人理论体系的本土化与自主性建构,基于丰厚的写人理论、丰富的写人实践以及画学、剧学、诗学等跨学科的生发。西方文论有“寓教于乐”之说,强调文学的教育功能还是要通过娱乐性、审美性来实现的。中国文论也强调“趣”“意趣”,也注重文学的审美性、娱乐性。无论怎么说,文学研究应该首先是审美把握。既要围绕“文本”展开,突显“写人”“写境”“写事”“写情”等“文写人”技巧和美感;又要放眼文本内外,注重挖掘这些技巧和美感得以形成的历史文化底蕴和社会基础;还要重视“文本”间际的关联,从而全方位地展开关于文学文本意义之探寻。文类不同,宜该侧重不同。诗歌文本自然以“抒情”为主,意象、意境是其关键;小说文本主要在于“叙事”“写人”两个关键要素。在文学研究中,无论是抒情探讨,还是叙事、写人考察,最终都要落实到文本意义探寻与阐释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