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龙虎山水隐贤人（1.4）
到得河边，正好看到楚天墀的叔叔楚抱朴撑着竹筏在捕鱼。竹筏比较大，可以容下六七人，两头还都站着几只鸬鹚。原来楚抱朴除天气恶劣时外，都在泸溪河上讨生计。他又在筏子上分三排绑扎了六把小竹椅，方便游客乘坐。若有人坐筏子游水则可收些船费，无人时又可以捕些鱼，然后拿到鹰潭坊去换几个钱。上清村和附近几个村有不少村民都以此为生。
看到祖清风一行，楚抱朴很高兴，隔水喊道：“祖先生，来游水呢。”祖清风抱拳道：“正是，不想遇着抱朴老弟。”楚天墀喊道：“叔叔现在正好没生意，拢岸来搭我们一程。”楚抱朴道：“好嘞，等我靠过去。”祖清风等楚抱朴划近，道：“可要耽误抱朴老弟的生意了。”
因为彼此很熟，祖清风以前也有过经验，知道楚抱朴是绝不会收他们的船费的，况且这次还有楚天墀在，因此祖清风也就只客气了一句。楚抱朴道：“得祖先生和这位道长来我的破筏子上站一站，我都烧高香了，可别太客气。这位道长眼生，是……？”说着看着侄子楚天墀。楚天墀忙介绍道：“叔叔，这位无涯道长是新来龙虎山的，已蒙天师收为关门弟子。”无涯也行礼道：“有劳大哥了。”楚抱朴忙客气道：“道长好福气，天师都一百多岁了，还能蒙他老神仙垂青，可见道长很是不凡啊。”无涯笑笑，谦逊道：“谬赞了。贫道原是天师之师侄，据先师遗训，而从蜀地鹤鸣山而来，拜在天师门下，蒙天师不弃，收录门墙，实乃三生之幸。”楚抱朴哈哈大笑道：“今日算是有缘，哈哈，大家坐好了，祖先生，无涯道长，你们不妨学这两个小鬼头，把鞋子脱掉，挂在椅子边的挂钩上，这样的话就不怕河水打湿了鞋子，又可戏水。”祖清风对无涯道：“无崖子，我看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无涯道：“正所愿耳。”
泸溪河并不宽，三两下筏子就离了岸。将近河心，楚抱朴收起竹篙，道：“祖先生，无涯道长你们坐稳了，我顺便捞几个鱼。”说罢，挥动长篙，将鸬鹚一一赶下水去。不一会儿，鸬鹚纷纷出水，只见楚抱朴动作麻利，一只只鸬鹚先后被抓住喉管，挤出了被捕的鱼，然后收集在竹篓里。为了保持新鲜，竹篓的下半部穿过竹筏，浸入水中。但其中有一只鸬鹚总抓不到鱼，楚抱朴打了它几下，笑道：“你总不肯卖力，十次下去也抓不到两条鱼上来，再不加把劲回去杀了你下酒。”祖清风等听得哈哈大笑。楚天墀道：“叔叔杀的时候记得叫我，我喜欢用辣椒炒。”楚抱朴笑道：“小鬼头，还少得了你的！”
祖清风忽然感叹道：“不中用的鸬鹚就只能用来下酒，此乃不成材之大不幸。”叶青道：“先生之前曾说过树木成材之不幸，此刻又说鸬鹚不成材之不幸，那到底是成材好还是不成材好呢？”祖清风和无涯相视而笑。楚抱朴道：“青青看来越来越像个女先生了。”叶青不好意思起来，道：“抱朴叔别笑话我，天墀才像呢。”楚天墀道：“别说我，我也糊涂了，还请先生开释。”
祖清风笑谓无涯道：“无崖子，依你之见呢？”无涯道：“老君说得好，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楚抱朴笑道：“道长说得有点玄，还是说简单点吧。”祖清风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才华善时而用，不利时当如潜龙在渊。在材与不材之间，善时而动。”楚抱朴哈哈笑道：“我一介村夫渔民，不懂老祖宗那些大道理，只知道当吃则吃，当睡则睡。成材与否，要看天墀辈这些儿郎们了。”
楚天墀和叶青对于无涯和祖清风的话，各有体会和理解。祖清风道：“难怪先贤曾告诫说，市井村落里，不单单只有屠狗沽酒之辈。似抱朴老弟刚才所言，才是大境界。”楚抱朴急忙道：“祖先生取笑了。”祖清风道：“不然，当吃则吃，当睡则睡，对于那些争名夺利之徒，蝇赢狗苟之辈来说，实乃梦寐以求。”楚抱朴笑道：“这只怕倒是事实。”无涯也赞叹了一声，以示赞同祖清风。
不久竹筏漂到仙水岩，祖清风手指河边崖壁，道：“无涯子道长，你就在仙水岩结庐修行，闲时可曾注意此崖壁上之悬棺墓葬群？”楚抱朴听祖清风说起，便傍岸稍作逗留。无涯道：“不瞒祖先生说，贫道还在鹤鸣山时，便听先师云水道人说及此景，因此留意很久，但一直有所困惑。本想找时间请教无尘子师兄，但师兄一直不得空，因此贫道不敢打扰。今日有幸，得与祖先生同游于此，还请不吝赐教，为贫道解说。”祖清风谦逊道：“不敢当！”又道：“龙虎山一带，古属百越之干越，战国时迭属楚、吴、越，后复归于楚国。原住民属古越族人，主要从事渔猎、农耕，善于金属冶炼、水上航行，有断发纹身、悬崖墓葬之习俗。”无涯问道：“如此说来，悬棺而葬的习俗是由来已久了。”祖清风道：“正是。”
其时龙虎山崖墓数以百计，全部镶嵌在仙水岩一带的悬崖峭壁之上。仙水岩诸峰峭拔陡险，岩壁光滑平展，岩脚下便是泸溪河，临水悬崖绝壁上布满了各式各样之岩洞，古人的棺材就放置于洞穴口。无涯抬头仰望，隐约望见一个个岩洞口或钉木桩，或封木板，“藏一棺而暴其半者”多处可见。这些崖墓大多是春秋战国时期古越人之崖墓悬棺，其葬位多离水面十余丈，少数高达百余丈。在大片岩壁上，洞穴星罗棋布，星星点点，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因这些洞穴皆在悬崖峭壁，一般人难以入内，其中所藏之物，多少年来一直为不解之谜。
无涯叹息道：“祖先生，这些古越族的先人为何要如此葬法？”祖清风道：“祖某初来此地时，也曾困惑良久，询之于当地土人，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时一边的楚抱朴插嘴道：“确实，我们这一带的人虽司空见惯，但都不明起因。只听老人家讲，棺材的棺与当官的官同音，悬棺就是图个‘升官发财’。”无涯道：“这只怕是今人的妄自揣测。”
祖清风点头道：“无崖子道长，祖某也这样认为。但史书与地方志上鲜有记载，因此真相究竟如何，难以弄清。”无涯问道：“然则祖先生怎样认为？”祖清风道：“古人未必如今人这般热衷功名，且龙虎山一带，早已不再有人如此想‘升官发财’。可想而知，战国时期之古越族人，花费大量的力气，冒着不小的风险，如此悬棺而葬，一定有其更深刻的原因。”无涯点头赞同，道：“贫道也如此认为。即便古人比今人要勇武得多，如此崖葬，也非易事。乡野之民，不会为了虚无缥缈之‘升官发财’，而如此大费周章。”
楚抱朴点点头，附和道：“正是，就像我们村，虽然家里没有金山银山、丫鬟仆人，但都过得清闲无忧，自得其乐，谁耐烦去升官发财？”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乐了起来。
这时叶青忽然插嘴道：“先生，无涯道长，是否这些先人怕被人盗墓呢？”祖清风还未作答，楚天墀抢着道：“青青，我看他们就像张天师一样，怕被人打扰。”祖清风笑着对无涯道：“都说童言无忌，却也不无道理。”无涯道：“天师学究天人，致虚极，守静笃，一尘不染，一念不起，即便身在红尘俗世中，也无人可扰其清净、乱其心神。而凡人不同，唯有躲避红尘，远离俗地，庶几方可保得无虞。祖先生，天墀和青青的看法，确实不无道理。”楚天墀和叶青见祖先生与无涯都表示赞同，不禁大为开心。
（作者按：当代一些学者认为，战国时期，古越人饱受战争与自然灾害之苦，生前梦寐以求的就是宁静、太平，然不可得。因此古越人选择了将先祖安葬于凌空绝壁之上的洞穴内，期望先祖能在一个青山环抱、碧水环绕、宁静幽美之环境中得到永远安息。古人坚信：“弥高者以为至孝，高葬者必有好报。”棺椁放置于溪流边陡峭绝壁上之天然岩洞中，可避开乱世而长久保存，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独特的悬棺景观。）
一行人叹息良久，忽见不远处悬崖峭壁上一人健步如飞，众人却都见惯，知是当地的采药人。楚抱朴撑筏靠近，众人但见那采药人腰系粗绳，背挎布袋，两脚在崖壁上不停地蹬来蹬去，双手采药，一抓一个准。那粗绳的顶端绑扎在悬崖顶上的一株大树根部，另有一人在树边看护，以防绳子出现意外。无涯刚来仙水岩那日，便见到有人在峭壁上采药，当时颇有感慨，曾向道童打听此事，后来见得多了，便也渐渐习惯。
楚抱朴等正抬头仰望，那峭壁上的采药人转头打招呼道：“抱朴，载祖先生和道长游水呀。”楚抱朴见是好友周兴，喊道：“你老弟忙你的吧，小心脚上。”祖清风也招呼道：“周老弟，今日可有吊兰？”周兴道：“今日运气好，向山神借到三两多。”楚天墀“哇”地一声叫道：“周叔，采多点，弄到吊兰，大家都有福了。”周兴在峭壁上暂歇，笑道：“天墀，不能尽采，山神给多少，就只能要多少，要适可而取，贪多是会受到山神惩罚的。”无涯听后，感叹道：“此间百姓，实在朴实。”祖清风道：“正是，祖某贪爱此处山水，更爱此处乡民。”
楚抱朴道：“我们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吊兰虽好，不能尽采，就如我打渔一样，每日让鸬鹚下多少次水，都是有定数的。”然后朝悬崖上喊道：“周兴，我们先走了，你老弟看好落脚处。”周兴道：“老行当了，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不会有事的。祖先生，这位道长，有空去家里坐坐。”祖清风和无涯等也招呼了一句，然后楚抱朴撑开筏子，顺流而去。
不久叶青问道：“先生，我总是见周兴叔他们采到吊兰就非常开心，究竟吊兰到底有何功效？”祖先生道：“仙水岩主要有吊兰、岩芙木、还魂草等草药，其中以吊兰最为名贵。吊兰其性极凉，对于治疗哮喘和快速退烧极有神效。”叶青道：“天墀，难怪你说周兴叔采到了吊兰就大家都有福了。”楚天墀道：“我其实也不知道吊兰这么有用，都是听大人们说的。”楚抱朴道：“要不是特别好，也不会那么难采到了。”这时无涯结果话茬道：“开元初年，我道家经典《道藏》列铁皮石斛、天山雪莲、三两重人参、百二十年首乌、花甲之茯苓、深山灵芝、海底珍珠、冬虫夏草共九等药材为‘九大仙草’，其中铁皮石斛，即为当地土话所称之吊兰，位列仙草之首，其神奇之处，由此可见一斑。”（作者按：此处众人讨论之吊兰，龙虎山本地人称之为金吊兰，与现在流行的盆栽虽形状相似，但药效不可同日而语。）
楚、叶二人小孩心性，听得“哇哇”连声。楚抱朴道：“道长，你可知道，虽然吊兰整年都有，但在整个仙水岩一带，采药人总共还采不到一斤。”无涯点头道：“抱朴兄，这是可以想象的，仙家圣草，岂能唾手可得？祖先生，贫道听说吊兰对于生长环境要求十分苛刻，是否如此？”祖清风道：“正是。祖某曾研读医术，略有心得。吊兰要求山间水气适中、且有夕晒之地，而且因山鼠特别爱吃，所以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可见吊兰虽为药草，却也多有灵性。”楚抱朴笑着补充道：“是以我们当地人称长吊兰之处为‘连老鼠都站不稳的地方’。”无涯笑道：“这倒是个好比方。”刚说完，无涯忽然凝目细看，然后手指一处，道：“祖先生，你看上面那株，是否就是吊兰？”
祖清风等顺着无涯的手势，都凝目看去，但见崖壁上高十余丈处，一株小小的绿草扎根于岩石，坚韧不拔。祖清风看清后，肯定道：“正是吊兰。”话音刚落，只听叶青惊叫一声道：“有山鼠！”无涯等此时也已看到，一只山鼠正在努力靠近吊兰，但由于岩壁太过陡峭，一时不能得逞。
楚天墀急道：“无涯子道长，你会轻功，能上去救救这株道家仙草吗？”无涯笑道：“山鼠乃卑鄙之物，贫道护草，责无旁贷。”然后向祖先生和楚抱朴道：“贫道献丑了。”说完，抓起两只鸬鹚，一只扔向三丈外的水面，然后飞身而起，落下时左脚尖正好点在鸬鹚背部，稍一借力，便又飞起，然后迅速掷出第二只鸬鹚，如法炮制，三两下便到了悬崖下。然后无涯施展出“逍遥游”，如壁虎一般贴墙而上，迅速向吊兰靠近。于路顺手捏下块突出的小石子，弹指射出，只一下便把山鼠打晕过去，却没伤它性命。
无涯游近吊兰后，向下问祖清风等人到：“祖先生，要采下去吗？”祖清风喊道：“暂时也没用，还是留给山神吧。”无涯道：“甚好，待贫道稍做手脚，以免其他山鼠觊觎。”说完，便飞身上到崖顶，找了块趁手的石块，然后向下游回到吊兰旁边，用刚找的石块把周边打磨了一下，使之更加光滑，不容山鼠驻足。完事后，无涯飞身而下，飘飘然如神仙下临，姿态极为优美。筏上众人大为惊叹。
待得无涯回到筏子上，楚抱朴道：“道长真好功夫！要是周兴老弟有你这样的身手，采药就方便多了。”无涯正要答话，祖清风却道：“要是周兴老弟有无涯子道长这样惊人的功夫，他只怕也不想再干采药这行当了。”楚抱朴道：“这倒也是。”
楚天墀和叶青满心艳羡，有心要向无涯请教武学之道，但又不敢在祖先生面前和盘托出。筏子又漂了一阵，两人实在按捺不住，小声商量了一下后，楚天墀问无涯道：“无涯道长，请问你修炼轻功多久了？在崖壁上就像壁虎一样！你还练了其他功夫吗？”无涯微笑道：“贫道刚开始修习时，比你们尚小着几岁。在鹤鸣山时，先师曾说，本派轻功来自我道家经典《庄子》，因此名为‘逍遥游’。除此之外，贫道还修习了一套正一派剑术。两位小友如有兴趣，祖先生又不反对的话，待贫道禀明天师，须得天师允可，才能相授。”说完，看着祖清风。
楚天墀和叶青听后大为惊喜，但不知道祖清风什么意见，因此都眼巴巴地看着祖清风。祖清风却很开明，笑道：“无崖子道长，不瞒你说，祖某向来赞成圣人‘文武之道，不可相离’之说，一张一弛，方能成其大器。只恨自己才疏学浅，除了简单的活动外，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小徒如能蒙道长悉心栽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三人听后都甚为快意。
祖清风又道：“天墀，青青，无涯子道长虽然比为师小二十余岁，但他是天师的弟子，应和为师同辈。本来你们是你们的交情，为师不想过问。但如今无崖子道长答应传授你们功夫，你们以后就该事无崖子道长以师辈之礼仪。”无涯忙道：“这倒不必。”但楚天墀和叶青却很听祖清风的话，恭恭敬敬地重新对无涯行晚辈之礼，口称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们三拜。”无涯见楚、叶二人心诚，兼且自己也喜欢他们，于是欢喜受礼，然后道：“祖先生，虽然贫道乐意，但此事不能自专，还须得到天师和大师兄的许可方好。我刚才之所以说不必多礼，就是顾虑此节。”祖清风道：“无崖子道长，祖某看天师也挺喜欢他俩，你做师父，应该是没问题的。”无涯点点头，道：“但愿如此。”楚、叶二人听得无涯如此说，不免又把心悬了起来。
无涯道：“不管天师答应与否，我看祖先生以后也不要再称贫道为道长了，就像大师兄无尘子那样，径称贫道的道号无涯就是了。”祖清风呵呵笑道：“如此也好。”无涯道：“以后祖先生和贫道一个是他俩的先生，一个是他俩的师父，贫道沾光不少。”祖清风道：“是祖某沾了道长的光。”一旁的楚抱朴忽然哈哈大笑，道：“祖先生，道长，说起来你们都沾了他两家父母的光。”祖清风和无涯也笑了起来，都道：“正是，正是！”
众人在水上漂流，心情甚为舒畅。楚抱朴哈哈笑道：“难怪祖先生说有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感情你们都把精力拿去想着文武双全和安邦治国的大事去了。”众人听后，也都大笑起来。祖清风与无涯虽然觉得自己未必真的就关心安邦治国之事，但也觉得没必要去多做解释。
这一日四人玩得很尽兴，无涯感觉受益良多。祖清风也觉得借此良机教诲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因此胸怀弥慰。而楚天墀和叶青这两个十岁大的孩子，在无涯和祖清风的机锋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不大明白。而楚抱朴却仍旧只操心他一家大小的生计，对于安邦治国等事仍旧不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正是一个典型的乡野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