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真正古典文学的生命,很多年轻人不能体会了
真正古典文学的生命,它那种美好的、兴发感动的作用,很多年轻人不能体会了。所以我希望在幼小的生命成长的时候,就能够对于我们中国美好的文化传统,有一点点的感受,将来不管他是念经济、念商贸、念理工都可以,但是必须要有一个文化的根源,这对于他做人处事都会有相当的好处。
来源:微信公号——给孩子
壹
我既然是一个现代的读者,所以当我读古代作品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站在我的阅读视野来阅读古典诗歌了。
比如《诗经》里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第二首是: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这两首诗,它们所写的其实都是现实之中的事情。我们人类生活最基本的两种感情:一个就是生之喜乐,一个就是生之忧苦;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两种基本的感情。
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喜乐?人生最大的喜乐,就是我们中国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宜室宜家,男女的爱情、男女的婚嫁、生儿育女、种族的延续,是人生最大的欲望、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由你生之欲望的追求和延续而得来的,而这种简朴的内容,它也用了最俭朴的表现方式。
“夭夭”是少好之貌,既青春而且美好。他说你看那些桃树、桃花,桃之夭夭,是这么青春美好的生命,在这样青春美好的生命、在桃树之上,开出来这样鲜艳美丽的花朵。
所以,诗歌的缘起是因为外在的东西使你感动。什么使你感动?或者是外物,或者是物象,或者是事象。而中国古代的那些诗人,如此之朴素,如此之简单,就是同样差不多的意思,重复了三次。所以《桃夭》这首诗是三章,而它用的形象也是这么简单,它说的意思也是这么简单,它说的情思愿望是我们人类最基本的生的愿望。
可是第二首诗就不然了。人生,我说过人生就是有欢乐,也有忧苦,这是与生俱来的,老子说“人之大患,在我有身”。你有身体,就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生命的欲求,生命的欲求得到满足,就是你最大的快乐;生命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就是你最大的忧苦。
《诗经名物图解》之“苕”
第二首,《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据说,这个“苕”是一种花,就是我们普通说的凌霄花。凌霄这个花,刚刚开的时候,是带着红色的,它越开颜色越浅,慢慢就变成黄色了,很多草木植物都是如此。你看茶花。所以“苕之华,芸其黄矣”,看到这么美丽的生命的憔悴和枯萎,屈原就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所以,人如果说跟草木鸟兽有一个共感的话,我们就有一个生命的共感,而万物之中,给你这种生命的从生到死,由盛而衰、而落的印象。最短暂,而且最鲜明,而且最深刻的,莫过于花了。
人生也是如此的,说是惟草木之零落兮,不是恐美人之迟暮吗?这是生命的共同的悲哀。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衰老,就有枯萎,就有死亡,就有零落,“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这是一般生命的悲哀。
接着,“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生命当然是一定会有衰老,也一定有死亡的,但是如果生命之中,有你的欣喜、有你的欢乐、有你的希望,你不是生也有很多可乐的地方吗?可是,诗人就说了,早知道我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不如当初不生在这个世界上。你想那是什么样的生活?难道生活就一点欢乐、一点可高兴的事情都没有了吗?这个已经是写到生之忧苦的很深刻的一面了。
大家都知道,晚唐有一个有名的诗人叫李商隐,李商隐有一首《咏蝉》的诗。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他说这个蝉因为栖身在树枝上,那么高的地方,它就难以吃饱;如果在地上,有那么多小虫子,什么不可以吃,你跑到那么高的树枝上吃什么呢?你一天到晚地在树上叫,谁听?谁愿意听你的叫?你叫得声嘶喉裂,谁被你的叫声感动了?你不是徒劳吗?你叫得那么辛苦、徒劳,可还没有人欣赏你、没有人关心你。
尤其后边的一句,李商隐说它怎么样呢?说“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是落在树上的,树上那么多的碧绿的树叶都是无情的。树叶那么茂盛、那么碧绿,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是无情的呢?因为,那么美丽那么茂盛的树叶,可哪一片树叶是关心蝉的生命、哪一片叶子是同情蝉的生命的?哪一片叶子可以给这个僵死的蝉以帮助?没有,一片也没有。所以“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碧绿的树叶,可以如此之无情,这个是很妙的。
这是真实性,就是说你不是理性上可以说明的,因为理性上你写的是不如无生的悲哀,可是你外表所写的是这么茂盛的形象。
贰
到了唐朝就有变化了。下边说陈子昂和张九龄的两首诗,我们先看陈子昂的这首诗。
《感遇》
陈子昂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他说:“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他是用草木鸟兽来说的:兰是兰花,你看那很多的兰花嘛;若,若是杜若,杜若也是一种花,是兰若,兰花和杜若。这是《楚辞》里边屈原最赞美的两种花,在春夏的时候,到万物生长的季节,兰花和杜若都生长得很茂盛。芊蔚是一片碧绿的草木茂盛的样子。
他说这个兰花和杜若长在哪里呢?是在空林之中。空林,没有人的山林。有这么美好的容色,那么它既然在空林之中,所以它幽独,所以它是幽静的,它是没有人欣赏的。所以,唐人也有诗说,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花就要有人欣赏,你爱它,你把它折去了,那是代表你对它的爱、代表你对它的欣赏,纵然被折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有人爱它嘛!
可是现在这个空林之中的花,连看它一眼的人都没有。所以说“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所有的草木和花朵都枯萎凋零了,你尽管是朱蕤紫茎的兰花,也一样地憔悴、凋零,你的芬芳、你的美好、你的生命、你的情谊,竟是到底你完成了什么?你不是白开了一场吗?没有人看见你,没有人欣赏你,你生命的意义、价值在哪里?
感遇十二首(其一)
张九龄
兰叶春葳蕤, 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 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 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这两首诗恰好是相对的,它们跟刚才的《桃夭》《苕之华》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陈子昂那首诗的意思,说是你的生命贵有一个“用”,要有人知道你、有人欣赏你、有人任用你,这才是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所在。可是张九龄就是相反的说法了,他说:“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说得好,他也说的是兰花:你看那兰花的叶子,春天的时候,一片一片的叶子生长得那么茂盛;桂华秋皎洁,桂花的花朵,黄黄的颜色那么鲜明,秋天在树上,不管是兰花也好、不管是桂花也好,它们所表现的都是一种生命的欣欣向荣,只要你活过,只要你曾经开过,只要你曾经有过一段灿烂的日子,你就不辜负你这一生了。
他从《桃夭》那个最自然的、最本质的、最淳朴的生命的喜乐和哀愁,加上了很多反省、理想、意志在里边,有一个理性的思辨在其中了。“兰叶春葳蕤”“兰若生春夏”,这里边表现了作为一个人的理想和意义,这是有了托喻了,不管在内容的情意上、还是在表现的手法上,都已经比原始的《诗经》更进一步了。
再看一首落花诗。清代的陈宝琛的,也是咏落花的:
《落花》
陈宝琛
生灭原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
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
雨里罗衾寒不寐,春阑金缕曲方终。
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
用现代西方的理论观点看,按照接受的美学来说,每个接受的人、每一个读者,都把自己融入其中去了,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不同的阅读视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获得的一种感发。
我们说,一篇文章的文本,就是这篇文章是一个课题,是一个独立的东西,它不固定,它的生命是读者赋予它的,每个人阅读它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可以有不同的感动;而且在这篇文本里边,它所用的每一个词语,就是它所用的每一种语言,按照原则来说,都是符号,每个语言都是一个符号,而每一个语言的符号如果是在一个国家民族里边用了很久的时候,那么这个语言符号就带着这个国家民族的一个传统的信息在里边了,这个时候,这一个“符号”、这一个语言就不只是一个单独的语言了,它就有文化的背景在里边了,这种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文化语码,就给你很多的联想。
“生灭原知色是空”,看到花落了,从生到死,你说我早就在哲理上明白了,我早就知道,色本来就是空的,生原来就有灭的,生灭色空,这是古今不变的真理。古人说,我是看得破,可是你在感情上怎么能够忍受?当然了,现实上说起来,唐诗所写的是现实,现实的梦、现实的鸟叫,鸟的叫声把我惊醒了。
可是当陈宝琛作为晚清清末民初的诗人在用的时候,不是现实的花,也不是现实的鸟了。你人生有过多少美梦呢?你曾经在爱情上有过美梦吗?你曾在事业上有过美梦吗?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语言,把你爱情的梦唤醒的?哪一件事情、哪一句语言,把你事业的梦唤醒的?
“返生香岂人间有”,神话上传说有一种返生香,如果在死人的旁边点了这个返生香就可以使死人复活。人间真的能够有人从死亡之中复活这样的神奇妙香吗?没有,没有,永远不会回来的。花落了,永远不会再回到枝头;人死了,永远不会再回到世上。
“除奏通明问碧翁”,为什么?为什么人有生也要有死?为什么人生有欢乐,也有忧苦,为什么?所以屈原很早就写了《天问》,问一问天为什么如此!
真正古典文学的生命,它那种美好的、兴发感动的作用,很多年轻人不能体会了。所以我希望在幼小的生命成长的时候,就能够对于我们中国美好的文化传统,有一点点的感受,将来不管他是念经济、念商贸、念理工都可以,但是必须要有一个文化的根源,这对于他做人处事都会有相当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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