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请你不要放弃学习”
【笔者按】:
上篇《她卒于二零零X年》一文中,提到四年级时的北京之行。顺着这个记忆梳理过去,在搁浅了差不多十三年后,我记起了傅老师。
我很幸运,成长过程中遇到无数位老师,他们都是善的,都值得我用心铭记和感谢。此文中的傅老师,是我的语文启蒙老师之一,我想把他写下来,回到过去,寻找温暖和光。
这是【孤岛集】的第三篇。
全文1998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01-
四年级下的开学日,我躲在母亲身后,害羞又好奇地偷瞄,讲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亮亮的眼镜,撅起的嘴,饱满的下颌,再往下,几十条红领巾系在颈上,鲜艳欲滴。
“傅老师,我女儿刚转学过来,还请您多多关照。”
“嗯,知道的,坐第一排空位吧。”
语气平淡得像午后无风的湖,没有涟漪。
我抓住母亲的衣角,偏过头偷瞟依然背身在黑板上写字的老师:年纪约摸六十来岁,头发已经染了点点灰白,身材清瘦,侧面看过去,鼻梁很高,上面架着一副老花镜。
母亲一愣,扫了一眼靠边的空座位,压低声音:“傅老师,我女儿成绩很好的,上期末考试……”
“过去的荣耀不足以代表现在的一切。”
他似乎从鼻孔里哼出这句,往上推了推眼镜,粉笔继续在黑板上摩擦出“呲呲”的声音,龙飞凤舞。我缩回头,隔着母亲,只看得到他的手肘“刷刷”地动。
-02-
我闷闷地坐到座位上,垂着头,想起旧学校和蔼可亲的老师们,想起他们看着我时,脸上总像挖到宝藏一样爱怜的表情。
啊,我怀念那些阳春三月和煦的光。
那一刻,我的光灭了,只有冷冰冰的教室和冷冰冰的老师。
-03-
傅老师第一次布置的作业是写周记。
我回家后搬了小板凳,摊开作文本,用铅笔把那些格子一个个细细地填满。我写新社区门口的风采超市搞活动,搭了舞台,用红布铺着,主持人在台上握着话筒讲话,我踮脚挤在人群中,脸上漾着兴奋的光。
周一早上第一节是作文课,傅老师抱着一叠本子走进教室。
我仰头看到,讲台上那最上的一本,封皮是可爱的卡通小熊,周边用云纹勾了边——那是我的本子。
傅老师拿起来翻开,开始读。
我的耳边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烟花声。
“这次的周记,帅颖同学写得最好,尤其是这几个动作描写……”
我的脚飘飘然升起来,脚下是柔软的云朵,老师后来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耳边只有噼里啪啦的烟火声,一大片一大片,五彩缤纷,夺目的光。
-04-
周记是每周都要写的,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上学,板着手指算,还有多久才到周一的作文课。
发回的本子,左下角或右下角,永远写着“95”,鲜红的墨迹,咧着嘴和我对视,我捂着嘴,感觉笑容要从指缝流出来。
-05-
我就这样笑了大概一个多月。
傅老师有天上课说,区里要举行“我看丁玲”的征文大赛,鼓励大家回去都写。下课了他朝我摆手,我靠近讲台。
“回去好好写呵。”
“老师,可是我不知道丁玲是谁。”
“不要紧,我拿人物生平资料给你。”
-06-
接下来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母亲都来学校接我,在教室外等着,教室里搞完卫生后,椅子都整齐地倒立码在桌上,只有第一排的两张椅子,对着一张桌子放在地上,我和傅老师相对而坐。
老师翘着二郎腿,左手拿着原稿纸,右手握着钢笔,眯着眼,老花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鬓上灰白点点。
“你看哈,'屁股’这个词用在文中不雅,我帮你改成'臀部’,'臀’字会写吗?上面一个殿堂的殿,下面一个月。”
“这段不太好,删掉。你要突出的是,丁玲女士的顽强意志,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差不多了,我帮你投稿,和高年级的一起,以学校的名义校荐。”
-07-
开学两个多月,母亲病情急剧恶化,听说朝阳医院W教授医术高明,我们决定立即动身去北京。
此行归期未知,租的房子自然是要退租的,屋里的东西丢的丢了,送的送人,剩下的一些,叫了辆小面包车,司机帮着往后箱搬,准备运往妈妈朋友家寄放。
我们手忙脚乱地清点物品。
“傅老师!”我惊叫起来,母亲随之一齐望向门外,只见傅老师突然立在院子里,他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肩膀透出里面白色的汗衫背心,下身着黑色尼龙裤,裤脚搭在黑皮鞋上。双手放在身前,提着土黄色的老式公文包。
“啊呀,傅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快请坐。”母亲弯腰挪出一把凳子来,拖了放在门槛外。
傅老师把包放在凳子旁,躬身坐下,扫了一眼正忙着的司机,眼神淡下来。
-08-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来,提起脚边的包,望向母亲:“好好治病,记得让她带上课本,随时学习,在哪里都不要放弃学习,你教她学。”
我们送他出门。
“不必远送,先搬东西,你们都要好好的。”他停在车尾,转过身,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明年,就退休了,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是我的收山弟子。”
“请你不要放弃学习,永远不要。”傅老师的声音沙沙的,浊浊的,我抬起头看他,那时临近傍晚,没有日光,天气暗暗的。司机叔叔还在跑上跑下地搬东西,母亲也招呼去了,屋外的小路上,只有我和老师立着,还有一辆车,车外横七竖八地摆着各种各样的物什。
我的心里突然漫上一层薄薄的凄凉,重重地点头:“老师,我答应你,我永远不放弃。”
-09-
北上的火车上,我的书包里塞满了书,妈妈一路教我算术和语文。
我们从北京回来,已是两个月后,临近期末考试,又在以前的学校旁租了房子。
离校两个月后,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母亲牵着我坐公交,穿越好几条街道回到学校参加考试。
成绩出来那天,我坐在教室第一排,傅老师背身在黑板上写字,第一名:帅颖 语文95分;数学96分。
我想起五个月以前,他站在讲台上龙飞凤舞写字的样子。
傅老师偏过头,老花镜下的目光,堆着笑。
-10-
五年级上期我又转回了原来的学校,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一如既往地期待作文课,只是站在讲台上的,不再是那个清瘦的背影。
后来班长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我看丁玲”征文大赛结果揭晓,我是区一等奖,傅老师领了荣誉证书,要班长转给我,他退休后也告老还乡了。
妈妈再次牵着我的手,坐很久很久的车去原来的街区找班长家里开着的店铺,从她手上捧回那本烫着金字的大红色证书,封皮是软软的绒。
-11-
我再也没有见过傅老师。
算来他只教过我两个来月。坦白说,这些年,我很少记起他。有些人的存在,就这样淡淡的,仔细回忆时,却无比清晰:他坐在椅子上给我改作文时架得很低的老花镜,他抬肘在黑板上写字时衬衫扬起的风,他那句近乎哀求的“请你不要放弃学习”……
老师,这些年过去,愚生欠你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