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6:陌生人和致友人（4）麦城
《陌生人》，印度，钟鸣摄
编者按：年初赵野筹展览，备摄影《陌生人》一组，为余多年行走各处所摄。这里的“陌生人”非一般意义的生人，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甚至也含了熟识，故不作“熟人”反面讲，或传统的“外来人”。想法来自过去读盖奥尔格·西美尔的《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在他看来，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恰好诗家麦城传他致小说家张炜的一首诗——他可说是我所遇到写“致友人”最多者，而“致友人”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的反应，我立马就想到要把它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麦城：光阴的故事
光阴的故事
给小说家张炜
披着极左身影的青春
被《国家与革命》录取
分配在虚度光阴里
攻读悔恨
那个年代
你别无选择
只能在广阔天地
种植空虚与迷茫
锄完日出
再铲日落
日复一日
不满二十岁的成长里
杂草丛生
作为时代的随从
你率先从纸上越境
乘《古船》抵达《九月寓言》
再用《外省书》
一页页掀着装订成册的不幸
多少年后
《你在高原》上说
还有一座高原
是向下的
2021/2/27
麦城的英文版诗集
纸牌术
给徐捍东
摸到这张牌
你就预感
赢回之前输掉的人和事
几率为零
椭圆形的桌子
码着一摞摞筹码
桌面上最大一注
是你的焦灼与不安
拿掉大小王的五十二张牌
从A到K
每个数字的正面
恰好都是生活的反面
四种花色
仿佛四位女神的霓裳羽衣
随便一个诱惑
就能让你输掉人生
庄家切牌时
偶然和必然被切出了棱角
你的运气则被切得薄如纸片
破绽被扣在底牌里
2021/2/30
外来者 80x80cm 亚麻油彩 2015，李剑锋
过了这条路，命运就不堵了
给诗人钟鸣
这条路
刚修到你我兄弟的关系里
我的表达
就被限行了
你躲在我的怨恨里说
我表达的那一部分
排放标准超标
需言论净化
我站在路的中央
准备拦下反方向的季节
托它把你我的生活负重
捎还给体外的祖国
也许，过了这条路
命运就不堵了
2021/3/1
麦城的日文版诗集
搁浅的谣言
赠迟晓飞
无意中
口服了一粒谣言
便终日昏睡不醒
情急之下
家人电告晓飞医生
请他来唤醒我内心的是非曲直
瞳孔无恙
没有剧烈呕吐
溢出的苦涩也不黏稠
他转身伏案
开了一剂方子
真理切成片
煎汤内服
2021/3/3
假设
给王永彬
路过门岗
保安说有你一份快递
拆开一看
里面是一队准备攻城拔寨的假设
假设你当一天马云
会不会让我们
在支付宝上
支付良知
假设你当一天马化腾
会不会让我们
在微信上
拉黑谎言
假设你当一天刘强东
会不会让我们
在京东上
只订购爱
假设你当一天许家印
会不会让我们
在购房时
只按揭幸福
假设你当一天王中军
会不会让我们
坐在影院的任何位置
都能坐在生活的真相里
许多个假设的假设之后
你对我说
你跟假设不熟
可否让假设
到历史的深处挂职
2021/2/24
李剑锋纸本作品
伦理的朝向
给林开和张晨
二位均出自名门
无论推开哪一扇
坐在里面的民国
都能翻出他俩未曾
穿在身上的身世
他俩长于风投
前者常常往返于明清两代
用古人的资本
给自己的未来融资
后者则用私募来的民国岁月
申购个人的生活品质
用历史的利差
盘活生活的见解和主张
我喜欢与他俩在一起小酌
一个一直往我的杯子里
灌从前的往事
另一位则不停地在桌子上
晒自己的童年
而我只能
空腹做他俩伦理的劵商
人生苦恼出现跌停时
他俩会联手拆借爱和恨
做空孤独
2021/2/16
（注：林开的祖父系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义子张晨的祖母系民国总统冯国璋的妹妹）
严力和海波，美国
严力的故事
有人说
从中国往美国寄幽默
只要署名严力
笑容就不会丢
严力生于反右的年代
导致他是一个右撇子
至今用右手跟苦难掰腕子
举右胳膊才能够着未来
文革后的严力
从打铁开始学习跟历史打架
从童年打到青春
再从中文打到英文
他上午写诗
以债主的方式写下了《还给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没见谁定居在这首诗里
他下午画画
画时代的砖头，画岁月的瓦片
画到日落无法降落
也没把人口和制度垒成一面墙
麦城和北岛、汉学家迈丹里在美国旧金山
请君入瓮
一道生锈的命令
把我的叙述切成两半
一半在镜子里
打家劫舍
另外一半
被青春活捉
这道命令
被你的阅读
磨得锋刃无比
解剖往事
能一刀命中悔恨
剥离苦难
不留任何疤痕
2020/2/24
麦城瑞典语版诗集
历史的一张欠条
身着防护服的一篇专访
从历史的抽屉拽出来了文革
并把它搀扶到我的日记里
文革比时代高
体重可以沉降一场浩劫
站直了能挡住一代人的成长
与我邻座的每日社论
用纸上的这群牛羊
啃着和杂草一样高的谣言
我取出背包里的回忆录
书中第一页
就是贴了封条的往事
文革枕着公报
睡在一份决议上
鼾声，吵醒了昏睡在谎言里的政治危机
火车增速的时候
我紧紧地抓着反思的手环
提防苦难从国家的体内甩出去
2020/2/28
走钢丝 185x150cm 亚麻油彩 2019，李剑锋
落叶，是秋天的一个锦囊
为傅才兄而作
第一次与你相识
是在沈阳的王家大院
那天我们饮酒的杯形
如同一个待产的孕妇
彼此的友谊酿就这杯中的胎儿
媒人高晖说
傅才，出生于鲁迅故居后院的吴越才子
此人文韬武略
距阿Q的身世几十米远
与祥林嫂的命运
仅一墙之隔
你生于一九六八年
比文革小两岁
比傅立叶的数学幻想年轻二百年
就在那一年
知青成为了政治的配偶
在革命的窑洞给苦难当三妻四妾
绍兴，一两千多年的文化古城
素称“文物之邦，鱼米之乡”
一座桥，可供文明往来于此
一滴酒，能击穿心头寂寞
一笔草书，既捆紧了乡愁
又使谦卑和豁达搂抱在了一起
洪荒以来，你的故乡
利用河流灌溉着绍兴人的喜怒哀乐
王羲之的兰亭序
成为了这古城的遗容
老街上的一草一木
从早到晚忙着给历史提亲
被称之为中国歌剧的越剧
从剧情的开头
就挡住了你的向往
你说，落叶是秋天的一个锦囊
从里面能掏出人生的无限风光
也能倒出生活的风风雨雨
阳光是从哪扇失明的窗户
考进你童年卧室的
你又是如何在那个早晨
凑齐这一生光阴的
水，休克在一块冰里之后
雪，成为了冬天的媒体
河流师从于旋涡
你师从于爱和恨
那天，从你记忆的舷梯
走下来许多往事
尾随往事走下来的
还有你的品性和人格
你一次次往我的杯子里
斟着你的酒品
我小心翼翼地端住杯子
担心撞碎自己的酒德
你我喝得很晚很晚
直到黑暗被彻底喝瞎了
我们才返回到各自的本性里
2017/10/1
封闭的循环 60x50cm 亚麻油彩 2016，李剑锋
极限
赠王召华
站台上
人们焦急地等待
等待着从某处丧失
驶来人世极少的惠予
首先进站的
是你的童年
和与它一路结伴的各种归来
它穿着岁月划拔给你
那或已被吊销的印象
肩背一个挎包
里面有一本发黄的书
书签，是你的丧失
202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