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Q子 | 元宝山下,那片杏花树丛,有过守林人和他最后的小土屋
元宝山向南,顺势下来,照直是一条大沟。它起于山根,经过高地,依着坡度,沿路走过,最后到一个叫后洼的地方,才算落平。这一段,很是顺当。也不难想像,它有着相当的冲击力度。
正是后洼靠东北一角,有座小山,将这来势汹猛的河沟,阻挡起来。河沟才不情愿地溜个湾儿,折向西走去了。
河沟以南,这一洼平阔的土地,正是叫后洼。它的前面,是一溜呈马蹄型的山峦,像臂弯一样,将它环抱在中间。
大自然的造化,就这么神奇!半圆形的山,照面过来,河沟又将它从背后切齐,中间这洼平地,就形成了一个月亮弯似的地形,坐在山上看,确实还是有点看头!这个地方,水好。不论打井出来,水量和水质,在我们村,都是第一的好。
也许跟这里的富水有关系,这儿也成了水草肥美的地方。过去的时候,这里是生产队的菜园地,也是大队的重要树林地。
这菜园子就在沟的偏西南方向,山角下。正好是弯月亮的一个角点上。而守林人的小土屋,是在东北方向,那座小山包下,是弯月亮另外一个角点。它们隔树相望,呈西南和东北走向。
种园子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每到春后冰融时节,就从村里,搬到菜园房里住。队里专门扒给他们一头毛驴,是来拉水车用的。毛驴蒙着眼布,拉着水车,围井台转,井水一提一提地上来,"咕咕"地沿着水道,流向菜畦里。每到夏天,那菜长得喜人,也最是让我们感兴趣的地方。
菜园房紧靠着山,一处门,也没有窗户,是面朝东的。我记忆中,它是那么黑搽麻糊的。除了烟熏味儿外,旱烟味儿也重。和当年饲养院里的饲养员们,也有一比,凡正差不多。几个老头,一概戴着土褐色的毡帽,黑水汗流的,总给人有一种老腥味的感觉。
守林人的小土屋,面朝南,有窗户,是带堂房的那一种。他不同于那几个种菜的老头的季节性居住,他是常住的人。他们,是两种意义的存在,也形成了一种对比和映衬。
守林人叫八娃子,按村中的辈分,是我们爷爷辈的人物。他是位积年的老鰥夫。从口里来到口外,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甚至村里,连沾亲带故的亲家也没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八娃子大概是他的小名儿吧?我一直记得,他的口音总是带着一股口里味,多少年头了,没改过来。在我记起他的时候,他就是个老人了。花白的胡子,削瘦的脸面。身材挺高大,可能稍微有点驼背。穿的衣服,虽然打着补丁,但也始终是干干净净的。他走路的身姿,也非常优雅。记得回村的路上,一路全是树。秋后,树叶是呈红黄色的,色调也很明快。他背着搭链,回村串门或买点生活用品?也可能是送给村里人一些山货,比如干蘑菇或带野味儿的东西?这条洒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他那踽踽独行的背影,极像是那古代山水画中的悠然闲者。他的长相,我记得不清,但后来一直模糊在西部歌王王洛宾的影响状态中,觉得他们特别像。
他的举止,套数,可能并不止于和别的农家出生的老人一般。我虽然记得他,但我还很小,更没有与他有交集。我的手头上,缺乏关于他的生活经历和细节,这也是为我写他,遇到的难度。我也曾与村里人沟通过,想尽量知道更多的信息。
最早听人说,他就是吹鼓匠的,鼓匠班的班主。从山西那边过来,靠吃这碗手艺,走到内蒙。过去,操这份手艺的人,都不简单。除了精通音律,也会阴阳八卦,更不要说吃喝玩乐,赌博夸媳妇儿这干风流艳事儿了。村里有这么伙牌友,都和他是相好的,都好这一口,气味相投。
那年代,不兴鼓匠,或者说不让吹鼓匠了,他也失去了糊口的手艺,年纪大了,就当起守林人,住在后洼里,挣点口粮。
八娃子老人的那个住处很妙,虽然我说不上原因,但确实有些趣味和情调!他的小土屋旁,就是那座小山,可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山,大概最多用不了十几步,就能将它量完,但它绝对是山,而不是土丘。
山下,是平旷的土地。一条林间小道,从小土屋延伸出来,长满了茂盛的园地草,草间,野牵牛花,散发出芬芳的香气,蒲公英花也在早晩的时间,展开笑脸,黄灿灿的一道。它不像是小路,更像是一道田埂,把树林地划成两部,东部是杏树和果树林,西部则是高大的老榆树,杨树和松树。
他门前的杏树,长的不高,歪歪叉叉的,呈伞盖状。每到初夏时节,花期旺盛,花枝压得很低,人从中穿过,尽量将躬行谨慎,出来也是杏花落满头。
小山包,小土屋,掩映在杏花树丛,四周又是茂密的树林。屋子前边,有一口小井台,井水又浅又清。井台边,放着一只提水斗。井台前面,是用篱笆围成的小园子,拐角又有一扇柴门,里面种着几样菜蔬。树荫下,几只土鸡打着窝玩儿。一位长者,带着树铲或剪刀,打理着果枝和树梢。这样的地方,连太阳都是可爱的。我想,也许,只有他,也才配得上住这样的地方?
村里的一个男孩子,十多岁,叫四后生,村里没有玩儿伴,也不爱到红火的地方,性格内向,孤僻。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患臆郁症的孩子。他竟然是八娃子老人家的常客,而且绝对又是忘年交的好朋友。八娃子老人也把平生的绝学教给了他。他精通了锁呐和各种乐器,一老一少也做成了搭挡。于是在这个近乎没有人烟的地方,演奏出一台又一台的戏。
不说他们演奏那些剧本里的戏,单从他俩的交往看,就很精彩。音乐治癒了一个少年,关爱温暖了两颗孤单的心。
和我三姐,她们年龄段相仿的姐姐们,当年正是红姑娘突击队的组合,她们的试验田,就在后洼。那年月,她们积肥,担粪,种土豆到收获,全年大部时间,和这个地方有了联系。从她们的口中,得到的信息,也可用来丰满,这个故事的细节。她们间歇的当中,喜欢到守林人的小土屋,来作客。喝口水,吃点老人家的稀罕饭,听他和四后生吹锁呐,听他给讲故事。她们有时也掺和进来,给唱上一段儿?所以,好多东西,往往是因为不经意间组合起来,你才发现,它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叫人心情舒畅,美丽放大。
我觉得,每个人生都有一部故事,生命过程,总是从出生,成长到衰老,完成了一个轮回。而这个过程,也是各有各的不同。就拿八娃子老人来说,他就是个拿体格,有体面的人。说的重一点儿,可能,他对红尘世界,生老病死,比任何人都感悟得更深刻,更透彻。当他不再留恋他的小土屋,不再欣赏门前的杏花开,不再想坐看春风秋月和日出日落。他已品尝了人间的诸多滋味,也看过来,也走过去,也就放下了。他就选择了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走之前是怎么想的?但是,人们知道他走之前是怎么做的。到究是谁,首先发现了他已去逝?村里人,也众口不一。有的说是四后生发现的。有的说是放羊人发现的。其实,谁发现的,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众口一词,都惊讶他的这种走法。
初冬时节,后洼这个月亮湾般的地方,落下一层轻雪。这儿,静的,没有人来打扰,更不会去打扰别人了。八娃老汉走了,雪地上,见不到痕迹,走得悄无声息。
人们发现他,像睡熟了一般的姿态,安祥地躺在炕上。身上穿戴的,是他早已为自己装穿用的装老衣服。按他精通阴阳的做法,脚上打了麻拌,袖口收纳着打狗饼,嘴里含着一枚口含钱。所不同的是,一条布裤腰带,一头栓着个大枕头,从他脖子上吊下了炕沿。他的头前,摆起一张供桌,上面是各色供品和衣饭䬱。照世灯,还亮着,幽幽的素油火苗,冒着青烟。下面教子盆里,是纸钱烧过的灰烬。
这位暮年的老人,当生命还尚存力气,却是用来完成了于世界的告别。在生死之间,他选择了一个时间点,又用仪式作轮渡,把死亡当作一个艺术来完成,做得是那么不露痕迹,不动神色,而又叫人惊心动魄!
那年,张国荣走了,他成了绝唱。我们也记住了他的经典台词:我不过只是一个过客,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就选择离开…对于八娃子老汉来说,何尝又不是如此情痴?
后来大队组织人,将他打发,掩埋了,他的坟头在哪儿?多数人都不知道。就在埋出他不久,却出了件异事。他的牌友,也是他的相好的,到李四村耍钱,半夜出来解手,碰见一只锦鸡,身上毛都会发光。他好奇这个宝贝玩意儿,见人不怕,又不飞,距离他就这么近,他就要去抓。因那羽毛太滑,抓不住。而且,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总是得不到手。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那只鸡干脆卧下,让他抱住了。他的眼前,突凸出现一座土屋子:八娃哥的!他心一惊,手一松,那鸡飞得连影儿都不见了。
他一下醒悟过来了,是八哥有怪怨?于是对着小屋子,下跪磕头,并朗声许愿:兄弟错了,没去看你!来年清明,一定给八哥上坟添土,敬纸烧香!言罢,一声门响,见灯光出来,几个人围过来笑骂他:这家伙,赢了钱了?半天不敢进家!原来他就在门口,并没走远。更别说有什么小土屋了。
又是一年的春天,后洼的杏子树没有花蕾,初夏也未开出几朵杏花。又过了几年,那片杏树林也开始枯萎,直到全部死掉。他的小土屋也经风雨,坍塌成了废墟。不几年,四后生也相继死去了。
这都是时间相隔不远,又有些关联的事情。终究还是会令人产生一种联想?是不是他们曾经有约:在某个地方,也种下一片杏树林?在杏花满枝时,继续一起吹锁呐?
天知道呢?
【作者简介】 老Q子,本名乔有才,土著商都人,野生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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