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痛,只对你一个人说

年近四十,身体也就如一部半旧的机器了,经年的高负荷运转让许多零部件开始呈现疲态,磨损过度的则早早种下隐疾,并时不时爆发一下,看似健康的,也不知道暗藏着哪些不可预知的后果。虽说人吃五谷杂粮总会有疾病之扰,生老病死亦是自然常态,但活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年纪,生病就成了一件尴尬的事。

当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在身体里潜滋暗长,开始,自己常常会带着一种盲目的侥幸与幻想,以为自己还年轻,还能够像最勇猛的青春岁月里的自己一样,硬着头皮,在床上挺过一夜,便会平安无事地满血复活。

可往往是事与愿违,这场看似以温柔面目造访的病很快就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轰轰烈烈地碾压过来,哪怕是一场伤风感冒,也会制造一起地动山摇般的灾难。这时,原本没有做好任何身体与心理准备的自己,便会陷入一个极度狼狈与沮丧的境地,发烧、咳嗽、流涕、四肢乏力、头昏脑涨、恶心厌食……一个步骤也少不了,一个症状都不会遗漏。

我的尴尬在于,尽管这只是一场感冒,但它却会无比清晰地提醒我,之前关于自己还足够青春足够强壮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更残酷的是,它让我在与之短暂对峙后便彻底败下阵来的结局中,迅速产生了对自己深刻的质疑:一场感冒都可以将自己击倒,余生恐怕也不会好过。甚至,在连续几天不见好转迹象之时,整个人委顿与颓丧得像一截枯木,内心弥散着一种将死般的绝望。

就这样,浑浑噩噩,度日如年般地病着,又因为顾及这个年纪所谓的一点虚伪的尊严,生怕他人看穿自己的不堪一击,便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故作坚强,明明双脚踉跄不稳,却还要使出全力走出一些带风的步伐,回到家便瘫倒在沙发上,像一堆扶不起的烂泥。

人在病中,会特别需要倾诉对象和精神慰藉,这些,甚至可以收到任何药物都无法比拟的效果,所以孩童时候生病的经历,倒成了回忆中奇妙的往事,融进了些许幸福与美好。

那时,乡村的孩子活得既卑贱,又顽强,像一棵棵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长在山间、田野,又像鸡犬一般混迹于草木与尘泥之中,除了吃饭睡觉,没有人会倾注多余的眼神,也没有人会突如其来地给予惊喜的关爱,偶尔犯一点小错误,还会被粗暴地呵斥与责骂,因为,那时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忙了。

但是,生病了就不一样。生病的孩子,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表现出狼狈的样子,神情哀伤,满目悲戚,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极度脆弱、可怜,如果大人忙糊涂了,不曾注意到,还会适当夸大一点,加入一点表演的成分,比如痛苦地干呕、剧烈地咳嗽、一开口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这时,爷爷、奶奶、父亲或母亲的某一个看到了,就会急匆匆地走到自己跟前,伸出手来温柔地探探额头,摸摸脸颊,再言语慈爱地细细询问,眼含无尽关切。接着,大人们会迅速地相互转告,一起谈论,商议对策,一下子就将生病的少年置于所有事务的中心。此时,少年的心头,一阵阵温暖像莫名的微风一样,轻轻吹过。

于是,在那平常的清晨、正午,或者黄昏,我伏在父亲或者母亲的背上,脸庞紧紧靠着那无比熟悉而又难得亲近的身体,靠着那让我无比心安的汗味与体温,穿过一道道田埂,向久违的乡村医生家走去。我在父亲或母亲的背上,随着他们行走的步伐,有节奏地起伏,心里像荡漾起一曲欢快的旋律似的。病,不知不觉就好了一大半。往往是,去医生家一趟,回来就活奔乱跳了,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竟有些怀念生病的时候,仿佛,那是上天一种特殊的眷顾。

可是,时至今日,人到中年的自己,又能向谁去寻求这样的慰藉与力量。孩子面前,当然要装扮成无所不能的英雄,再多的痛苦也要轻描淡写,我们要做他们的好榜样。年老的父母面前,必须要讳莫如深,再怎么难以下咽的苦楚也要咬牙嚼碎,狠狠地吞下去,我们要做让他们宽心的好孩子。同事与熟人面前,无疑要维护好自己永不言败的好形象,就算冷汗浸湿后背,也绝不说出一个痛苦的词语……

是的,我们逃脱不掉如此尴尬地病着,痛着,但是,我们又必须倔强而勇敢地活下去。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原谅自己所有怯弱与狼狈,可以接受自己愈发苍凉与残破的身体,可以宽容自己深陷苦境时的任性与悲观,该是一件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余生,我的痛,只对你一个人说!这句话,在我看来,内涵与意义,胜过一切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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