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记忆 | 跟随郁达夫,重游八十年前的福州城
初读《钓台题壁》,你很难不为字里行间流淌出的狂放不羁、婉转多情而动容,进而想知道写下这首诗的郁达夫,究竟是何许人也?
说起郁达夫这个名字,人们大多会觉得似曾相识,其实翻开我们当年的高中语文课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答案:
人教版高一语文(下册)曾选用他的《故都的秋》
郁达夫(1896年12月7日-1945年9月17日),浙江富阳人,官方给出的定位是“中国现代作家”、“革命烈士”,但在我眼中,他首先是一个熟知生活真谛的、活生生的人。
在他漂泊又短暂的49年人生中,曾在福州逗留过两年。其一生写下了30多篇游记,其中光是描写福州的就有九篇之多,可见对于曾留学日本、四处奔走的郁达夫而言,福州无异于一颗让他留恋不已的乱世明珠。
郁达夫像
早在1926年12月,自广州乘船前往上海的郁达夫就曾在马尾上岸,到福州城里转过一圈。在日记里他写道:“(福州)帆樯密集,商务殷繁,比福州城内更繁华美丽。十二点左右,在酒楼食蚝,饮福建自制黄酒,痛快之至……”
直到1935年写于上海的《住所的话》中,他依旧对福州念念不忘:“濒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方。”
到了1936年的2月,“住家”的机会终于来了。应当时国民政府福建省主席陈仪之邀,郁达夫出任福建省参议兼公报室主任,为此来到了福州。
郁达夫与后援会的同事在福州青年会前合影
这时距离“七·七事变”还有一年有余,无情的战火还远远的在东北燃烧。除了完成日常工作、积极开展抗日救亡的宣传活动,郁达夫还拥有些许闲暇来感受眼前的人情与风物。
作为一位资深吃货,他把福州城比喻成了一只龙虾:
福州城全体的形状,象一只龙虾的赴壑:两只大箝,是东面的于山,西面的乌山,上跷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镇海楼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虾须,直拖出去,是到南台为止的那一条大道;虾须尽处,就是闽江的江面,众水汇聚而入海的地方了。
——《闽游滴沥(五)》
也正是在这只“龙虾”体内,他度过了生命中最是安稳幸福的两年。
1936年3月23日,郁达夫致妻子王映霞书
寄情山水
福州坐拥三山两塔,东临鼓山、鼓岭,登高远望就足以一窥全城之貌。何况作为一座拥有着2200多年历史的城市,除了秀丽的自然风景,山上也不乏历代文人骚客留下的人文景观。
在最北面的屏山上,当时的镇海楼尚未修复,旧址上只剩下了一座碉堡。他每每“车过山脚(指屏山),举头一望碉堡上金黄的残照,总莫名其妙的要起一种感慨。”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处,是在它的能西眺闽江上游,如洪塘桥以上的风景;登碉楼而北望,莲花峰以下的乱山起伏,又象是万马千军,南驰赴海的样子。若在阴雨初霁,残阳欲落的时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钟,就会怆然而泪下,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在这北门管钥的越王台上,感觉得最切。
——《闽游滴沥(五)》
反观今日宏伟壮丽的新镇海楼,很难不让人感慨昔日祖国的积贫积弱、饱受欺凌,也不由得让人庆幸于今天国家的繁荣强盛,割地赔款、节节败退已是明日黄花。
今天的镇海楼似比古时候更为壮丽
他继续写道:
登其他二山之巅,则所见者,唯民房塔影,与日夜的江流船只而已,和煦繁华,仿佛是坐在春风怀里,一种温柔软感,与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绪,截然的不同。
除了享受这种春风沉醉的温柔软感,当他面对于山上的戚公祠时,还是不由得将它与当时的国事联系在了一起: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临怀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里头的一所平远台。明参将戚继光,大败倭寇回来,曾宴士卒于此。至今戚公祠内,供奉着的一张彬彬儒雅的戚将军像,还是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岘山碑。……游人过境,个个都脱帽致敬。浩叹着现代良将的不多。
——闽游滴沥(五)
时值于山上的戚公祠新祠落成,郁达夫挥毫泼墨,写下了一曲《满江红·三百年来》,在福州市民之间流传甚广,激发了民众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决心:
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至于今,遗饼纪征东,民怀切。
会稽耻,终当雪。楚三户,教秦灭。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酹千杯,蓬莱阙。
1926年,福州南门附近城区
但他毕竟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并不总是那般苦大仇深、愁眉不展。
在山下生活时,他就对鼓山心向往之。后来登高夜宿涌泉寺,更是有《宿鼓山寺》一首,聊寄情怀:
夜宿涌泉云雾窟,朝登朱子读书台。
怪他活泼源头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民国时期的涌泉寺,来源:福州鼓山涌泉寺微信公众号
在他眼中,鼓岭有“小家碧玉之美而无暴发户之气。”就在鼓岭之上,他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清明节: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
——《闽游滴沥(四)》
为此他还发愿“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
而今鼓岭上的“鹤归亭”,便是为了纪念郁达夫而于2009年所建,愿先生流落海外的英魂他日归来,榕城再会。
鹤归亭,图片来源:福州日报
说完了山,我们再谈谈水。
对于闽江,郁达夫从未吝惜赞美之情,他曾经这样形容道:
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弯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国的莱茵河,我想这譬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
——《闽游滴沥(二)》
1915-1925年,闽江上的龙舟
对于来自浙江的他来说,杭州西湖已是司空见惯。在来福州之前,他甚至还不知道福州也有一个西湖。
在他看来:“在福州热的时间虽则长一点,白天在太阳底下走路的苦楚,虽则觉得难熬一点,但福州的夏夜,实在是富有着异趣,实在真够使人留恋。”
福州西湖旧照
尤其是夏夜的西湖,更是让他流连忘返,自觉美不胜收:
福州的西湖近侧,要说低岗浅阜,有城内的屏山(北)与乌石山(南),城外的大梦山祭酒山(西)。似断若连,似连实断。远处东望鼓山连峰,自莲花山一路东驰,直到海云生处。有时候夕阳西照,有时候明月东升,这一排东头的青嶂,真若在掌股之间;山上的树木危岩,以及树林里的禅房僧舍,都看得清清楚楚;与西湖的距离,并不迫近眉睫,可也不远在千里,正同古人之所说,如硬纸写黄庭,恰到好处的样子。
——《福州的西湖》
有好山,有好水,这让长年奔波的郁达夫感到了久违的安定之感,百姓的有福之州,也是这位他乡之客的福州。
闽中风雅
清末民初,正是福州的文化最为蓬勃发展的时候,所谓“一片福州三坊七巷,半部中国近代史”,当时的文化氛围,可见一斑。
到了福建之后,觉得最触目的,是这一派福州风雅的流风余韵。晚上无事,上长街去走走,会看见一批穿短衣衫裤的人,围住了一张四方的灯,仰起了头在那里打灯谜。在报上,在纸店的柜上,更老看见又某某社征诗的规约及命题的广告。
——《记闽中的风雅》
1920-1930年,福州,大桥上的景色。
如此的盛况,让郁达夫倍感惊讶。
开卷之日,许大众来听,以福州音唱,榜上仍有状元、榜眼、探花等名目。摇头摆尾,风雅绝伦,实在是一种太平的盛事。
——《记闽中的风雅》
想想看,开题人在台上用福州话大声朗诵参赛者诗作的场景,同如今上街只能逛商场的窘境相比,实在太让人怀念。
饮食男女
在《闽游滴沥(二)》的一开始,郁达夫就写道:
曾经到过福州的一位朋友写信来,说福建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依次序来排列,当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饮食,第四气候。
按照这个顺序,上文说过了山水,这会该说说少女和饮食了。
1937年,福州,对岸的建筑为福建协和大学
关于这部分,郁达夫写了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题为《饮食男女在福州》。一开篇,作为吃货的他就写到了福州食材的丰富与易得:
福建全省,东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贱如泥沙。听说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一年四季,笋类菜类,常是不断;野菜的味道,吃起来又别处的来得鲜甜。
结论便是“福建既有了这样丰富的天产,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营商者的数目的众多,作料采从本地,烹制学自外方,五味调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闽菜之名,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
1934年,从南台岛看到的福州城区
在福州的诸多海鲜里,郁达夫最为垂青的当为长乐的蚌肉,与海边多有的蛎房。
郁达夫撰文时,正赶上蚌的丰收季节,因而“红烧白煮,吃尽了几百个蚌,总算也是此生的豪举,特笔记此,聊志口福。”
蛎房,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海蛎。
郁达夫还得借机调侃一下苏轼,仿佛为自己能够身处福州而沾沾自喜。
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阳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
说完了海产,就轮到肉燕了。
初到福州,打从大街小巷里走过,看见好些店家,都有一个大砧头摆在店中;一两位壮强的男子,拿了木锥,只在对着砧上的一大块猪肉,一下一下的死劲地敲。把猪肉这样的乱敲乱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见,总觉得奇怪;后来向福州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谓肉燕者,就是将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这里郁达夫误会了,其实是地瓜粉),然后再制成皮子,如包馄饨的外皮一样,用以来包制菜蔬的东西。听说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独有的特产。
现如今还想看到手工肉燕的制作过程,只有澳门路的同利肉燕坊等少数几个地方才有了——这在当时可是沿街可见的景观。
同利肉燕坊的师傅正在捶打猪肉
吐槽人人都会,比如郁达夫就没忍住,吐槽了福州人的蛀牙与金牙: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同蜜饯的罐头一样,不杂入一粒盐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有一次去看三赛乐的闽剧,看见台上演戏的人,个个都是满口金黄;回头更向左右的观众一看,妇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镶着全副的金色牙齿。于是天黄黄,地黄黄,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乱。
读到这一段,真是让人为他的坦率与天真忍俊不禁,在福州戏台下的他,全然没有了忧国忧民的沉重感,那是一个最为生活化的、最为本真的郁达夫。
1925-1935年,福州,手拿风筝的男孩
更有甚者,他俨然把自己活成了一张福州美食地图:
饮食外的有名处所,城内为树春园、南轩、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仓前的鸭面,南门兜的素菜与牛肉馆,鼓楼西的水饺子铺,都是各有长处的小吃处;久吃了自然不对,偶尔去一试,倒也别有风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内设戏台的广聚楼等。洪山桥畔的义心楼,以吃形同比目鱼的贴沙鱼著名;仓前山的快乐林,以吃小盘西洋菜见称,这些当然又是菜馆中的别调。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会食堂,地方精洁宽广,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稣的飨宴十二门徒一样,不许顾客醉饮葡萄酒浆,所以正式请客,大感不便。
我觉得他要是活在今天,一定是人尽皆知的美食博主。
福州陶淑女校学生,图片来源:陈瑶卿
说完了美食,最后来谈谈美女。
郁达夫对于福州女子可谓印象深刻,十分喜欢:
因为福州人种的血统……大致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高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这一种面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觉得特别;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为嫩白的皮肉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线条刻划分明,象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人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象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
福州女人的“三把刀”头饰,这一装饰习惯延续至上世纪30年代
除了可人的相貌,他还提到了福州妇女传统的头饰“三把刀”,说的是唐朝末年,汉族大军进入福建——
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
结论便是“觉得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
还有福州的温泉、青楼等等,在此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引述了,至于福州的气候,老天爷给了我们一个眼神,让我们自己体会。
曾经的万寿桥,今天的解放大桥
总而言之,在郁达夫笔下我见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福州,即便相距八十年光阴,我也丝毫没有体会到我眼前的福州与他笔下的之间,存在着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甚至可以说,太懂得生活的他,让我见到了一个比我眼中的更加可爱、更多姿多彩的福州。
位于于山上的郁达夫纪念馆
为了纪念这位大文豪在福州度过的光阴与做出的贡献,如今在于山上的戚公祠里,人们还为郁达夫留下了一座小小的纪念馆,大家若有闲暇,都不妨去看看。
余音绕梁
在离开福州之后,郁达夫几经辗转,奔赴南洋,与同僚们继续坚持抗日斗争。
在苏门答腊流亡的岁月里,他化名赵廉,自称福建人。面对异国的夜色,他大概会偶然想起身在福州的那些幸福时光吧。
不幸的是,就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他被日军逮捕并秘密处决于苏门答腊的丛林之中,结束了自己仅仅四十九岁、却已足够精彩的人生。
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
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
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郁达夫《离乱杂诗(十一)》
而今的国富民强,离不开郁达夫们作出的巨大牺牲。我想吾辈自当以史为鉴,时刻告诫自己:我比前贤路已宽,广阔天地,当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