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热爱的事,得慢慢找 | 美术史家巫鸿专访

本文转载自“此念”(ID:cinian16)

巫鸿作为中国美术史领域国际著名的学者,他儿时的爱好是画画,梦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但是因缘际会之下,最后却步入了美术史研究的领域。1978年,他考入中央美院美术史系,在故宫博物院书画组、金石组工作7年后,前往哈佛大学读美术史和人类学双博士,随即在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教授美术史。

回顾儿时的画画梦想,和从事美术史研究之间的差距,巫鸿教授有什么感想?在成长过程中,父母亲给了他怎样的影响?青年时期经历的动荡和运动,为何没能磨灭他的创造力?对他的思想和价值观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如上这些问题,在“此念”对巫鸿教授的这次专访中,都能看到答案。

巫鸿

著名艺术史家、艺术批评家、策展人。1968、1980年获得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学士、硕士学位,1987年获哈佛大学艺术史与人类学专业博士学位。

曾在哈佛大学美术史系任教,1994年起受聘于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及东亚语言与文明系,任 “斯德本特殊贡献中国艺术史”讲席教授。2002年建立芝加哥大学东亚艺术研究中心并任主任,兼任芝加哥大学斯马特美术馆顾问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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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上美术史研究之路

毛思翩:听说您上大学的时候,本来很喜欢画画,结果那年正好画画没招生,您就学了美术史?

巫鸿:那是很早以前了。1960年代,那时候我们上大学没有像现在考虑那么多,有那么多挑选,基本上就文科、理科。我当时在北京,对外语也很感兴趣,但最感兴趣的是美术,特别是画画。

我从小就画,家里有些亲戚也是搞画画的,对西方美术特别感兴趣,所以从初一到高三,一直在美术组,每个星期都画画,所以很想当一个艺术家,当时最高的理想就是去中央美术学院。

其实当时我想考雕塑,因为觉得雕塑在中国好像不太发达,街上也看不到雕塑,但是在美术室里看到米开朗基罗、罗丹这种伟大的雕塑家,就很想做雕塑,而且我中学特别爱运动,还得过北京市的短跑冠军,雕塑好像也是个体力活。

但是很遗憾,那一年美术学院所有绘画、雕塑、国画都不招生,只有一个系招生,就是美术史,美术史当然就是做文字的,它不是真正做艺术,所以非常遗憾,有点丧气,故事就是这样,后来我就上了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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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热爱的事,得慢慢找

毛思翩:如果当时您走了画画这条路,人生和现在会有很大的不同吗?

巫鸿:很难说,因为当时即使读美术史也要画很多画,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但是在美国,现在学美术史不一定要画画,主要是看书、写书、读理论。

但是当时我们需要画很多画,一个星期大概有四个半天,都得在美术教室里画人体、画石膏像、做创作。这个道理就是如果不会画,怎么谈美术,所以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我在美术学院其实也画画,而且教我的都是很棒的教授,包括原来美院的院长吴作人先生的夫人,肖淑芳女士。她是留法的,非常棒的教授,也教过我,而且还挺喜欢我画的画。所以后来到一年级,有位教授看到我画的还不错,就问我想不想转到油画系,可是那时候我没转。

那个时代压力挺大的,在美院呆了几个月到半年以后,对艺术的感觉就不太一样了,不像一个小年轻人在外头,看着学院那么美妙、宏大、高尚,你进去了以后就发现很多人事、政治、思想,艺术其实就变得有点虚缈。所以在美院呆了半年后,我就觉得可能美术史是我真正想要做的,就没有去画画也没有做雕塑了。

毛思翩:所以您后来从事美术史,其实是您非常热爱的?

巫鸿:对,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正热爱的事,可能得慢慢找,不一定你一开始想做的,就是你最后真正要的,人生就是如此吧。

我确实原来很爱画画,现在没有时间,有时候还是会拿起笔来画点东西,前些日子和一个艺术家到外面去画山,也挺好玩的,但是现在不是专业的,而是一种乐趣。

当我看美术品的时候,那种对绘画的感觉还是有帮助的,你对绘画真的有兴趣,或者自己动手画过,你看一张画,看一个作品的时候还是不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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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本能就有创造力

毛思翩:在您生活中,出国之前其实选择还是很少的,可能很多东西都不是可以选择的,从那个阶段到您出国,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巫鸿:因为我出去比较晚,文革以后才出去,在那以前感觉就是有一些机会可以遇见不同的人,虽然不是你选择的,但是还是对你有不同的影响,比如我父母的朋友,一些朋友对我有影响,但不是自己选择的,所以整个感觉好像有点随着一个大波大浪,可能是政治的、社会的运动等等,所以你不太能主宰你自己的命运。

但是就像有些电影小说里表现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个性,这些个性最后还是会反映出来。我和一些艺术家,也经历过那个时代,有那么多政治教育、大的运动,怎么我们还是有一些创造力呢?这些创造力的来源在哪儿呢?我们连学都没有机会好好上,书也不能随便看,很多东西都还没有翻译,所以这还是人有的一种本质。

对于整个世界,对于家庭、朋友,人还是有一些本质的东西。有条件当然可以看更多的书、听更多的音乐,这当然有用。

可是那个本质的东西,我觉得永远都在那里,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样。我们看了很多小说、电影,即使在最悲惨、最糟糕的情况下,还是有感情、有思想的,甚至也有伟大的艺术家在那种状态下出现。所以我觉得一个人的事业或者道路不完全是由状况而定的,很多是由机缘和自己的努力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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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阶级,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很大

毛思翩:您成为今天的自己,哪段时间的经历,对您的影响最大?

巫鸿:我觉得好几段都很大,比如我们当时在美院上学,其实也没学什么,因为马上运动就来了。我们被送到乡下去劳动,到文革中间又被送到宣化、张家口去造纸厂、军队,我还当过一段时间的记者,就什么都做,后来想一想,这些都对我非常重要。

这些都是别人给你,不是我选择的,但是它确实让我住到农村,住在炕头上待了十个月,经历过很多臭虫、一年没油花的饥饿、军队锻炼的艰苦。如果再让我去,我不敢,但是因为当时你经历了,而且还蛮诚恳地在做,这对我们这代人还是蛮有影响的。

虽然当时这种阶级教育的东西我不喜欢,但是我觉得打破阶级是有道理的,在我脑子里确实没有阶级概念。

有时候在美国,比如纽约上东区是富人区,上西区是中产阶级区,下东区就是移民,其实阶层文化非常明显,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根深蒂固的,而且很多人还意识不到。

我就没有这种阶级的分割,我觉得这个是很大的影响。我的有些朋友比我年轻一点,送下去插过队也受到这种影响。这个不是故意去寻求的,但是它变成你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看人、看事情,这种价值观就会影响你,包括对社会的同情心,待人接物也都会比较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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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母亲

图片来源:哈佛大学官网

毛思翩:您父母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

巫鸿我的父母对我的影响是非常深的,但是是一种无言的影响,因为当时五六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人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也往往会被运动、政治影响,特别是我的父母都是在国外留学,当时会被认为是不太可靠或者要经过不断自我批评的人,但是他们其实都是非常善良,非常聪明的人,属于那一代的精英。

我父亲是做经济学的,他的书最近也有重版,是关于华北国民经济的书,大概1930年代出的,是中国第一本研究农民经济的书,毛主席当时还参考过这本书,因为他是第一本,我父亲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而且和当时很多的学者有关系。

我母亲是完全不同背景的,我父亲是南方人,是农业背景,我母亲是天津的民族资本家,很爱国,天津的博物馆里也有我外公抵制外国货的事迹。我母亲完全受西方教育长大,从小就在教会学校上学,后来上燕京大学,然后出国,我父母是在哈佛大学遇见的,我和我太太也是在哈佛大学遇见的,这个就有点奇怪了,好像佛教的轮回一样。

我父母从不同的背景下结合在一起,我母亲是莎士比亚专家,算中国比较有名的研究莎士比亚和西方戏剧史的专家,非常爱国,所以在抗战的时候,就辗转要回国来支持抗战。

我父亲也在49年建国的时候,从美国专门飞回来了,但是后来就非常坎坷,也被批判。所以整体来说,他们和我的关系是一种很近,但是不能明说的关系。他不能说你该看这本书,当时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好的影响。比如他要介绍我看文艺复兴的哪个大画家最好,他不能告诉我,因为那样别人就会批判他,甚至也会影响我的前途。所以作为父母,我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在一种非常困难的状态下,你既要对孩子好,希望他们长大能够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能够学习,但是又不能直接地讲。

他们两个人都是英文非常好的,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英文。在国内我都是学俄文长大的,英文当时认为是英美帝国主义的文字,不能影响儿女,所以就是在这种状况下。

但是我还是受了很多的影响,可能是言谈举止思想方式,可能是他们的书,他们的书在旁边就是一个生活的环境,我当时是要偷偷地去看,因为主动去看,可能他们又紧张了,觉得是不是对你影响不好。所以我看了很多很多书,包括我父亲的很多线装书,我母亲很多翻译西方戏剧的书等等,反正就是在那么一个状态下。

所以当我想起他们,因为他们都过世了,我觉得是非常温暖的,因为我们家的关系很好,也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事情,但是又充满了不幸的感觉,和一种言语没有说出来的遗憾,就是觉得好像我应该多说一点,或者他们也应该跟我多说一点,但是没有这个机会再说了,是这么一种比较复杂的感觉。

毛思翩:后来您在哈佛,您父母有再去看你吗?

巫鸿:我母亲和我姐姐都去了,很高兴。我父亲说到哈佛就说,我知道那里,我不要去了,我父亲对美国的兴趣没有那么大,所以后来主要就是我回来看他们,他们岁数也大了。

我觉得他们最后一段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整个国家情况也变化了,他们也都恢复原职,而且我母亲是中央戏剧学院非常著名的一个教授,学生对她都非常好,她也是非常好的一个教授,后来被批斗就不能教书也不能写作,大概一直到七几年以后,她又被请回来做系主任的时候,很多老学生回来就抱头大哭,那一代人的生命太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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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趣,要慢慢培养

毛思翩:您对您子女有什么影响呢?

巫鸿:我觉得大概也是一种不完全的言教,因为情况不太一样了,特别在美国的环境里。我的小女儿基本上是在美国生的,美国的教育方式和中国不太一样,不能直接去告诉她你干这个,所以还是以身教为主,通过一起生活、一起做事情。

比如我希望能教她学中文,这是一个很多中国父母都希望的事情,但是我也看到很多不成功的例子,就是家长把小孩送到一个中文学校或者一个暑期学校学中文,小孩根本不愿意学,而且她主要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她说我朋友和同学都不学,干嘛我要学,你不能说你是中国人你要学,这个对父母来说是合理的。对孩子来说,她在那么一个社会里,有很多民族,她希望是一样,而你再告诉她你是不一样的,这个是很矛盾的,效果也并不好。她当时是拒绝学中文的,但是最后转一圈也认识到中文的重要性。

我和我太太都觉得,不要那么强制性,所以我们的办法也是结合我们的业务,就是每年都回国,每个暑假都带小孩一块回来见朋友、旅行,所以她认识到有一个国家,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用这个语言,这就不一样,也不一定非要去背书。

后来挺好玩,她到10岁,人家问她说去过中国吗?她说去过十一次,后来她再学中文的时候,她实际上在她脑子里有这个声音,还是比较容易。

所以我觉得对于孩子,包括我女儿开始对文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没显出对什么有更大的兴趣,我们也没说你必须做一个选择,学工或学理,就顺着兴趣去发展,直到她接近大学二、三年级以后,她忽然狂热地喜欢俄国文学和艺术。

因为她妈妈是研究中国文学的,所以有点把爸妈的结合起来,因为我是在做中国美术史,也不是做中国文学史,我是说俄文,但我那点俄文也比不上她,所以她很有成就感。但是实际上她也了解,这个受了很多我们的影响,我们现在也可以谈很多问题,但是这不是计划的,是自然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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