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友 | 一把篾刀忆父亲 (散文)
一把篾刀忆父亲
今天是清明节,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31年了。隔着31年长长的时间长廊,我常常想写一点文字,纪念我亲爱的父亲。
父亲是1990年农历8月23走的。当时我到大学读书才半个月。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等我收到家信,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时,父亲已经走了半个月之久。没想到在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读书时,竟与父亲天人永隔了。等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家时,我只能看见堂前的灵位,野外的坟茔,我知道此生,我再也没有父亲了。我责怪家人没有及时通知我,好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母亲含泪告诉我,说不让回来是父亲的遗言。他说我第一次离家外去,人生地不熟,刚到学校不久,叫家人不要耽误我的学习。加上家里当时特别的穷,来回路费很贵。我可怜的父亲,临终前还如此为我着想!
父亲是积劳成疾,因病没有及时治疗去世的。当时家里确实穷,我上大学的150元学费和路费,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东挪西借凑的。父亲当时已经病了很久,基本上不能下床。但又没钱治病,因为钱要留给我带去读书。我当时也想过不去读书,好把钱留给父亲治病。但是父亲坚决不同意。为了我读书,父母耗尽了心血,他们一生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够走出村庄,不再像他们那样在土里刨食,四处奔波受苦。他们就像一张弓,积蓄一生的力量,也要把孩子射出大山。就像韩红歌中所唱的那对父母,在灾难来临时拼命托举孩子。我心里一直存有愧疚,如果我当时不去读书,父亲是否能多活几年?是不是我间接害死了父亲?!
父亲是个篾匠,世间所有的苦,他似乎都尝遍,但他从来不说。铺开他的一生,那些短暂的欢愉仿佛只是点缀,日复一日的辛劳才是他的主色调。我只从母亲的话语中,得出父亲坎坷辛劳的一生。
爷爷也是一个篾匠,靠手艺吃饭。母亲告诉我,爷爷的手艺很好,十里八乡请爷爷做活的人很多,但爷爷一点不顾家,在外面做活挣的钱只顾自己,分毫不顾家人。父亲九岁那年,头上害了“冲天炮”,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一种很厉害能要人命的毒疮。等到父亲痛得快不行的时候,爷爷才找医生给父亲医治。长大后的我曾看到父亲脑后很大的一块疤痕。爷爷常年在外给别人家做篾匠活,父亲和奶奶相依为命。那时的生活是一种赤贫状态,而奶奶却给了父亲无私的爱。每年过年,当有钱人家杀“年猪”的时候,奶奶都会腆着脸向人家讨要一小块猪油,说是自己的脚皴裂,要用猪油来涂抹,实际上是用这块讨来的猪油给父亲和姑姑打牙祭。家里一年到头只能混饱肚子,哪来的猪油吃?每当看到电视广告上那个患老年痴呆的父亲把桌子上的饺子装进口袋,说留给儿子吃时,我就想起奶奶。她有时在人家吃饭时,也会或要或藏几块肉回家。
在艰难的岁月里,父亲长到16岁,这时爷爷就让父亲跟他学手艺。爷爷对待外人和颜悦色,对待家人苦大仇深。一旦父亲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爷爷往往用两寸厚的竹板狠狠地打父亲。直到父亲娶了母亲,生下大哥后,爷爷才放下手里的竹板。
也许是跟奶奶吃够了生活的苦,父亲更加懂得珍惜生活。父母一共生养了七个子女,在那样的岁月里,要养活这么多孩子,其难度可想而知。当时吃大锅饭的时候,我家里人口多,能干活挣工分的人又少,那时我家里的贫穷,在全村是出名的,每年都是缺粮户。但父母认定“穷莫丢猪,富莫丢书”,虽然家里贫穷,他们一定要让孩子读书。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常看到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哥哥姐姐埋头读书的情形。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哥哥姐姐们最终没有走上读书这条道路,但爱读书的基因已经传承下来。
为了孩子们能吃饱饭,能读上书,作为篾匠的父亲,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替人家做篾活;母亲在家操持家务,抚养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用村里的人话说,他们是“把头插到泥坎里做”,他们就这样养大了我们。一个用竹片编织的工具篮,里面装着父亲养家糊口的篾刀、刮篾器等工具,也装着全家的希望,装着子女的未来。父亲用一把篾刀,为我们砍出了一条活路;用自己皴裂的双手,为我们编织着未来。
也许是生活的磨难,让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他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半句生活之苦,因此我也无从了解父亲一生曾经历过什么。我只从母亲不舍的片言只语中,得知父亲曾经有过怎样的坎坷。有一次父亲从外地做篾活回来,为了省一餐午饭钱,他硬是从榆钱树上捋了几把树叶充饥。还有一年腊月,父亲从离家很远的地方干活回来,被三个歹徒盯住。当时交通不便,走的全是小路。父亲一个人背着工具篮走在前面,那三个歹徒跟在后面,想到偏僻的地方打劫。因为他们知道父亲刚做完活,口袋里肯定有钱。到了一个偏僻的林深草茂的的地方,他们准备动手。这时父亲从工具篮里拿起那把篾刀,与他们对峙。也许有人会说,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可以把钱给他们。父亲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辛苦挣来的钱不仅关系着自己的命,更关系着家里孩子的命,孩子们的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再说,即使把钱全数给他们,他们难道就会善罢甘休吗?他们看到父亲拿着篾刀,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加之前方突然传来的脚步声,他们只好悻悻地离开。一把篾刀,不仅关联着是我全家的希望,更是父亲防身的武器。后来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当我看到父亲工具篮里的篾刀、刮篾器时,我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我苦难一生的父亲。
多年的辛劳,常年的奔波,让父亲患了严重的胃病,让他疼痛难忍,但父亲很少去医院,常用农村的“土方子”来应付。记得1987年,我刚上高一。那是个酷热的暑假,父亲和大哥在一个叫平等的地方承包着当地茶厂的篾活。当时茶厂做的茶叶叫黄大茶,要用大竹篓装好运到山东等外地,不像现在的翠兰,有精致的包装。由于茶厂催得紧,他们人手不够,因此我去帮他们烧饭。记得有一天午后,父亲的胃病又犯了。父亲以为像原来一样忍忍就没事了。但不一会儿,父亲突然晕倒,我和哥哥急忙把父亲送到当地的医院。到医院后,父亲突然吐血不止。他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我一边哭,一边用脸盆把父亲吐的血往医院外面的农田里倒。后来严重到拉血,整条裤子都湿透了。这时父亲还很清醒,他看到我不停地哭,反而安慰我说自己吐的是败血,吐出来就好了。当地的人对父亲也很好,听说父亲生病吐血了,都来看他,因为父亲在当地干活时,也时常免费为他们修补一些用具。当时来看他的人很多,看到父亲的样子,他们都惋惜一位好篾匠就要离世,但我坚强的父亲活了下来。由于我当时读书,家里实在没有钱,父亲的病也就没有到大医院进一步救治,只请了当地的一位老中医开了几副药。经过那次重病,父亲元气大伤,原本沉默的父亲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母亲说父亲“迂”(老年痴呆)了。从八七年到九零年这三年时间里,在身体日渐衰弱的情况下,为了我读书用钱,父亲还时不时地外去干篾活。直到实在下不了床,父亲才放下他的篾刀!
生前没尽一丁点孝,死后没见最后一面,这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最大的遗憾。每当我读到韩愈《祭十二郎文》中的“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时,我都会想起父亲。尘归尘,土归土,一世便是一抷黄土。我与父亲在尘世相遇,今生有缘做父子,上演着这些苦难与悲欢,巍峨的山,流淌的河,默默无言的土地都在见证。也许父亲早就化作了那飘逸的浮云,啁啾的鸟鸣,在每一个清晨或是寒夜,悲欣交集,月满中天。
父亲生前唯一的希望是子女都过得好,今天让我亲口告诉您:
亲爱的父亲,我们兄弟姊妹都已经成家立业,孩子们都很争气。您的小孙子,就是我的孩子,他属牛,今年24岁了,正在上海读研;你的大重孙子,今年考研专业课、面试都是第一名,被本校录取;我也凭自己的努力,2013年考到县城重点高中教书,秉承着您勤劳的习性,深受家长信任;母亲是2003年仙逝,我把她葬在你的身边,想必你们已在那边团聚……
最后,如果真有来生,我亲爱的父亲,我不要再做您的孩子,我不要您为我再受那么多的苦,我亲爱的父亲!
作者简介:胡祥友,男,1971年2月出生,安徽省岳西中学教师,以教书为业,偶莳文字,稍有短文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