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这个时代观书法和练书法还有什么意义
方建勋在云课堂现场
甲骨文“飨”
《石门颂》局部
《归去来辞》局部
《跋欧阳修集古录跋》局部
《来戏帖》局部
李叔同作品
《跋步辇图》
毛泽东书信
金农隶书
《啜茶帖》
齐白石对联
《肚痛帖》
《刘中使帖》
《黄州寒食帖》局部
《祈雨帖》
姜夔小楷 “书法是关乎文字书写的艺术,也是关乎生命的艺术。苏轼说,真正的好书法需要有神、气、骨、肉、血。这是将书法视作生命来看待了。”
说这话的是北京大学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的研究员方建勋。3月27日晚,方建勋来到《北京青年报》“青睐”的云课堂,以“中国书法里的生命意识”作为切入点,与会员们探讨在当下这个时代“观书法”和“练书法”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字就是一个生命体
方建勋认为应该以“生命的态度”去看待书法,老话说“字如其人”,他非常认同,“看到一个人的字,就能够感受到他的心灵的跳动和生命的喜怒哀乐,这就是字如其人。”其次是“字中有人”,看一个字,不仅仅可以当做文字的符号来看、当做图像来看,还可以当做人来看。
“汉字很奇妙,在造字的一开始就蕴含着一种生命的意象,这可以说是其他文字不太具备的,因此我们谈字如其人、字中有人时,我们要谈字当中的生命力和精气神,如果离开了这些,就无法探讨生命与书法之间的关系。”
方建勋以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为例,称它为“一种站立着的生命”。“甲骨文从一个字的字形到整体的排布方式,全是竖起来的。你看甲骨文的'囚’字,外面是一个框,把一个站着的人围在里面。再看甲骨文的'飨’字,两个跪着的人在一起吃东西,中间是吃的菜,是不是有点像火锅?相向进食就是分享,'飨’也同'享’。尽管甲骨文里的好多字我们都不认识,不能阅读,但并不妨碍我们把它当做一个个造型各异的生命体去欣赏、理解和回味。”
苏东坡曾说“楷如立,行如走,草如奔”,楷书就像人站立着,行书就像走路,草书就像奔跑。方建勋认为这其实就意味着一个个生命体在站立、行走和奔跑。唐代书法家张旭的草书“年”字,就与20世纪名画家叶浅予的人物画在造型上形成了某种暗合。“这个字看着好像并没有特别明确的一个人物在里面,但是它的这种动态,通过想象可以感知出来,这就是书法本身带来的一种可能性,也是别的文字符号不易表达的特别之处。”
立骨是写字的根本
既然把书法看作生命体,特别是视作人体的话,那么支撑一个人最重要的自然是骨架。因此书法想要像人的身体一样立起来,首先需要“立骨”。“如果评价一个字没有力气,骨架子撑不起来,那就说明它没有立骨,骨立起来后,肉、血、经脉才可以附着上去,所以立骨是写字或书法的根本。”
如何立骨?方建勋进一步解说:“用笔要有力,入木三分,但这种力又不是很野蛮的死板的力,而是一种在笔与纸之间的有弹性的力。弹起来又不能飘走,还要再扎下去。古人谓之'沉着痛快’,还有一个形象比喻叫'如锥画沙’。”
方建勋用赵孟頫《汲黯传》的一个局部和学生的临帖做了一个对比,“这一比就可以感受到赵孟頫那种遒劲的力量,虽然笔画细,但是力量很足,也就是所说的如锥画沙、沉着痛快。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达到的,需要一个漫长的技法锤炼过程。”
关于骨力的问题,明代大书画家徐渭曾谈道:盖详于肉而略于骨,譬如折枝海棠,不连铁干,添妆则可,生意却亏。意思是“肉多骨少”的这种书法,就好比是离开了树干的折枝海棠,用来装扮人可以锦上添花,但它的生命力却减弱了。
“所以不能详于肉而略于骨,而是要反过来,当然最好是骨肉停匀。好的书法让人觉得舒服就因为它有骨力、有生命力,跟你的内心是可以呼应的。看了铁骨铮铮、骨力很强的书法,我们会觉得自己的身板都硬起来了,自身的肌肉和精气神都会受到感染。”
除了用笔,字能否立起来跟结构还大有关系。比如东汉的隶书《石门颂》,间架结构就非常舒展、开张,同时又很紧凑,方建勋形容就像搭建结实的房子一样,能够立得起来。“当所有的笔画凑在一起,没有组合达到很精密、协调的时候,这个字也是不够精神的。”
用墨是关乎字能不能立起来的最后一个方面。古人说“淡墨伤神”,赵孟頫的《归去来辞》历经700多年看上去还那么精神,就是因为他的墨用得好。方建勋说,一般而言,墨浓一点,字就精神。尤其古人的墨都是现磨的,用墨就更鲜活。他建议练习书法的人最好自己磨墨,实在没有时间,用成品墨汁时可以兑一点水,然后再拿一块墨锭磨几分钟,把沉淀在墨汁里的物质“激活”。
那是不是就不能用淡墨了?方建勋答也不是。“明代的大书法家董其昌就擅长用淡墨,但是他的淡墨用出来,带点渴笔,涩涩的感觉,从他的绢本草书《杜甫诗卷》就能看得很清楚。古人说的'渴笔’,是墨色很'毛涩’,感觉上很想要'喝’点水,但整体看还是很温润的。淡墨用好了有一种清新淡雅的清凉感。”
黄庭坚20多年抖落不掉的是什么
人没有精气神,就是行尸走肉,书法作为生命体亦是如此。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书法也强调好玩、有性情,才耐得住看,值得品味。苏轼在《论书》里说:书必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方建勋提示大家,“神”排在五者中的第一位,可见在东坡的审美观里,精神、灵魂是核心,是最重要的。
“我们写书法要写出这种'神’,需要通过长期的内修和外修——临古、锤炼技法、自我观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够实现,才能神采奕奕。”
方建勋在电脑上展示了米芾30岁写的《跋步辇图》和56岁写的《跋欧阳修集古录跋》,“大家看30岁写的这幅,是不是并没有让你突然之间振奋,觉得哇太棒了!但是看56岁的这幅,精气神就全出来了,有一种要从纸上啪地跳跃出来、与你拥抱的感觉,而不再是趴在纸上。”
紧接着他又展示了米芾的《来戏帖》,“你感觉不到他是在写字,好像做游戏一样,从头到尾一片天花乱坠、龙腾虎跃的沸腾气象。”
那么古人对书法体现出来的“神”有什么要求?方建勋说就四个字:超越尘俗。古人强调的格调、气韵,其实都是暗含着超越尘俗这一审美追求的。
书法“宋四家”之一黄庭坚谈到他的学书历程:“余学草书三十馀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舜元)、子美(舜钦)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
方建勋为大家解读:“黄庭坚学草书30多年,他总结自己草书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从俗气不脱变成了超越尘俗,没有俗气了。他一开始以周越为师,周越是北宋书法家,他的草书写得好不好?也好,兼备神、气、骨、肉、血。但他的草书跟我们常见的草书是比较接近的,还没能够超越脱俗出来。再看黄庭坚的长卷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矫矫不群,与你平常看到的草书很不一样,那种格调和气息,让人仿佛有冰清玉洁之气息,甚至有'本来无一物’的感觉。黄庭坚草书的好,不仅在笔画、线条、结构这些着墨的方面,还在空白之处、在虚灵的气韵方面深深吸引我们,这就是他的高妙之处。”
方建勋又对比了李叔同出家前后的书法:“他早年主要学魏碑,跟我们很多人学书法一样,非常的规矩。后来他出家了,生命的改变和精神的改变,令他的书法气质前后判若两人了。他的这幅'圆满法界月,清凉功德池’打动我们的不是什么力度和气势,它的妙处在于独特的间架结构和造型,在于用笔的空灵、平淡、要舍下一切红尘绚烂的这种味道,这种精神气质不是我们一般人可以达到的。读这样的书法,清亮透澈的灵魂迎面而来,帮助我们洗涤心念上的尘埃。”
临古终究还要呈现出自己的个性
书法强调个性,凡是在书法史上能够留下来的,都是有个性的。但这种个性又与我们平常说的个性不大一样。比如一个人写的字,他的家人、朋友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个性。而书法当中的个性,是在临帖、学习的过程中一点点积累、形成的。两者的差别在哪里?
方建勋说:“前者是自发的,是本然的一种个性。后者是通过艺术的技法呈现出来的个性,而且是建立在共性基础上的一种个性。为什么有的书法你看了之后不喜欢或看不懂?就因为它只有个性没有共性,缺少与他人之间互相理解、交流的纽带,没办法让你产生共鸣。”
而临帖其实就是为了获取共性,打通彼此间的这种隔阂和障碍。但方建勋提醒,如果把“法”当作书法的本身,又容易迷失自己,所以临古的过程中要有觉醒,因为终究还是要呈现出自己的个性。
方建勋认为在历代书法史上,毛主席的字属于个性特别突出的。“大家看这是收藏在中央档案馆的毛主席写给臧克家的一个信封,特别精彩。它有没有共性?当然有。'克家同志’几个字,一看就是从古典当中走出来的,所以才能够打动我们。”
梁启超谈书法问题的时候曾经说:“个性的表现,各种美术都可以,即如图画、雕刻、建筑,无不有个性存乎其中。但是表现得亲切、最真实,莫如写字……如果说能够表现个性,这就是最高的艺术,那么各种美术,以写字为最高。”
正因为如此,台阁体、馆阁体才会一直备受批评,方建勋解释并不是说台阁体、馆阁体书法写得差、没有美感,而是它缺少独特的个性。
“看明代杨士奇的小字隶书,写在格子里的字每个笔画都很到位,非常匀称,相当花功夫。确实写得好,但特别好吗?对比清代金农的隶书,一看之下觉得看不够,太有个性了,扁扁的很厚重,而且斑驳苍茫的金石的质感全呈现出来了,非常独特。这一对比,显然金农的字更有味道。当然这其中也有时代局限的原因,如果杨士奇生在金农的清代,也许会改变。”
有情感的书法带我们重回千年以前
个性是带着情感一起散发出来的,喜怒哀乐不一而足。王羲之草书《十七帖》里的《服食贴》,一共三行字: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可。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
方建勋解读:王羲之信仰道教、修仙,炼丹服药了很久,但功效不是太理想,不过和往年比起来还算可以,他请对方保重珍爱自己,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有些惆怅。“你读一读这三行字再写一写,写一写之后再读一读,就仿佛要进入到王羲之当时的那个时空里去了。”
苏东坡的《啜茶帖》: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
“这是苏东坡写给道源的一个小便条,他说道源啊,没事的话今天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喝茶?有一点事需要当面聊聊。但我估计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念老朋友。他还顺便问候了孟坚,孟坚是道源的公子。苏东坡被贬到黄州的时候,孟坚是黄州的一个地方官员。读罢,你觉得好轻松,苏东坡的字平时都是写得宽博厚重的,而写这个小便条手上就很松、很灵动,我们能感受到他当时不是要把这个字写得怎么样,而是想让朋友快点来。这真是一件有故事、有情感的书法,在千年之后让我们这些读者再重回那个意境中。”
更有意思的是齐白石,他写的对联“受雨石肤响,流云山气灵”,里面的四个雨字头,全部变成一串“点”,像下雨一样。“齐白石是一个特别好玩有趣味的艺术家,当你看到这一连串的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他正在拿笔做这些小动作,可能脸上还带着笑,老人家身上童趣的一面瞬即呈现出来了。”
张旭肚子疼了一千二百年 我们仿佛仍感同身受
古人写书法,一方面是宣泄、抒发自己,另一方面则是让自己进入内心安定的状态。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当中提道:“张旭善草书,不治它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
方建勋说,从这些描述当中可以看出草书就是生命的一个释放口,挥写时潇洒淋漓,将内心的一切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了。
“张旭的《肚痛帖》就很明显,他说'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囗。’就这么小小的一片纸,张旭将自己当时肚子疼的感受通过草书记录、呈现出来了。我们看《肚痛帖》,字越到后来越大,似乎不舒服的状态也愈加释放出来。可以想象当时如果没有这种书写的方式来宣泄,他可能更为疼痛难受。”
不仅是草书,行、楷、隶都能抒泄情感。颜真卿听说河北藩镇的叛乱之将吴希光被降,心中宽慰痛快,写下了《刘中使帖》。“你看这个'耳’字一笔拖下来,只有心情大快才会这样写。”
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中也有多处这样的长笔画,除了具有独特的形式上的美感,也是情之所至不得不如此。对于书写者来说,是心手双畅;对观看者来说,视觉和心灵都得到了享受。
抒泄之外,书法同时还能让人澄静下来。对此,清代书法家周星莲曾谈道:“作书能养气,亦能助气,静坐书小楷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矜躁俱平。”
方建勋展示了一幅南宋音乐家、书法家姜夔的小楷,感慨说:“写小楷跟写狂草不一样,它可以让我们入定。姜夔的小楷特别宁静、平淡、简洁,读到这样的小楷你还会躁动吗?当你临写这样的小楷,本来喧嚣的心境难道不会逐渐变得安宁?”
既雕既琢 复归于朴
无论是观书法还是习书法,都能传达出生命的各种状态,也因此观与写各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中国书法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元代陶宗仪认为: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能窥其巧者,谓之“神品”。清代的包世臣也说:平和简净,遒丽天成,曰“神品”。所谓神品就是天然——自然而然,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苏东坡的《祈雨帖》和颜真卿的《争座位帖》都是达到天然、天趣境界的典范之作。
为何天然、天趣会成为书法崇尚的最高审美境界?方建勋认为,书法是与人生紧密结合的,作为人生的艺术,终究要回归到人生的境界当中来。
“冯友兰提出人生有四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一层比一层高。天地境界是什么?不只是那个眼睛所见的蓝天大地,更主要是庄子《逍遥游》里的那种'精神之自在驰游’,也是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是最大程度的心灵自由。我们学习书法的终极目标,就是借助法则和技法,在艺术中实现天地境界。”
“其实生命诞生之初就是天成的、自然的,但随着成长,随着我们融入社会的'大熔炉’,自然天真的一面在一定程度上会被'遮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我们可以通过书法的学习,让自己重返自然的状态,归于本性。”不过方建勋强调,这种自然跟最初的自然并不一样,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状态,而是一种生命的升华。
本版文/本报记者 颜菁
供图/方建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