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多溪田,历来是养鸭的好地方。记忆中,我们村家家户户养一群鸭。清晨放出去,傍晚唤回来。
鸭子们并不走远,只在厝前的田间小溪觅食。稻子抽穗至收割这段时间有人看着,只让在溪里。下季稻收成后,便整天在田里寻那掉落的稻穗。
后来,稻田农药用得多了,大伙就关在家里养。每户人家建一个鸭舍。即门前屋后廊沟,用旧木板、织网围出一块地。里头搭小凉棚,放一个大大的木食盆。再挖个小池子,引活水来,供鸭子饮用、洗澡、嬉戏。如此这般常年投米饭、青菜、谷子喂养。
养鸭很费粮食,母亲常说家里的谷米小半是给它们吃掉的。但她还是一年年,一季季地养。毕竟祭拜、待客都需要。家乡逢年过节皆拜拜,供品中多有鸭子,与猪肉、鸡蛋合为“三牲”(也称“三礼”)。春节祭拜的地方最多,天地、堂公、祖宗、灶公等等,鸭子便杀得多,三四五六只。我们家,腊月廿七八,母亲便开始杀鸭,小孩帮忙拔毛,把鸭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煮熟或蒸熟,皮肉绷得紧紧的,表面泛着油光,香喷喷的。
很多时候是炖草根汤。七八种草根统统砍成片,熬一大铁锅汤。鸭肉切成块,和其一起炖。待肉熟透了起锅。鸭肉草根汤,一点麻,微微苦,更多鲜甜,一大盆,喝几碗,再啃些母亲不时夹来的腿啊胗啊等好肉,吃得满心欢喜。大年初一早上全家吃斋。饭后,我们小孩跑街上凑热闹、看电影。中午回家,母亲早炖好一盆鸭肉热在锅里,见我们回来便端上桌。常是炖茶树菇鱿鱼,热乎乎的,味厚香浓,我能一连喝两三碗。炖过两只,剩下的,母亲将它们全剁成块,抹上盐,存放在小仓间里。鸭爪、鸭头、鸭翅这些拉杂留着自家慢慢吃;鸭胸脯、鸭腿用来待客。家乡习俗,胸脯肉最大,像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老长辈们就给夹这个。鸭胸肉有些柴,口感不算好,但长长方方的,像叶小舟,挺有分量,而且厚实的肉里只有一片薄薄的骨头,容易下嘴,无碍吃相,正适合上宾。其次腿肉。这是整只鸭最好的肉了,里头只有一根骨头,肉质紧实细嫩,相当可口。也是招待贵客长辈的,比如舅舅伯伯姑婆他们。
第三是翅腿。我小的时候很纳闷,鸭子杀了怎么就变成四条腿了。有次看母亲切,才知道翅腿不是腿,只是翅膀剁下,砍去翅尖、翅中后,它就像一把腿了。其肉非常有韧性,格外香。但骨头多,岔来岔去,非一番撕咬不可。适合小辈的客人。
家乡大年初二,大伙便开始走亲戚。客带苹果、糖饼这些伴手礼。主备酒菜招待,多为自家做的东西,豆腐淡菜汤、炒大条面、炒年糕、红烧猪肉、炒青菜,再一大碗鸭肉。
席上,主妇给每个客人碗里舀两个鸡蛋,依辈份夹鸭胸、鸭腿等,再添点红酒,让他们蘸着吃。
有的客人招呼后便吃;有的客气一番再吃;有的推来推去数次,还不下箸,主妇便上前,三两下把那块鸭肉撕成几片,客人这才说,好好,有吃,有吃,埋头吃起来。正月十五前都有客,这些鸭胸、鸭腿隔两三天就要拿到锅里烘焙。铁锅焙鸭肉像烤肉,咸滋滋的,冒着油,喷着香,很诱人。每次母亲在焙,我们便围着大铁锅,她随手给夹个鸭脖或鸭头,偶尔每人一把翅腿,那就是无上的美味了。
端午、七月半也是家乡的大节,每户人家皆杀鸭子备“三牲”,祭拜堂公或祖宗,之后炖一锅鸭汤。
八月初一到十五,是我们扫墓祭墓的时间,亦备三礼,如果祭墓有多处,鸭子就多杀几只,多种做法——或炖草根汤;或加红酒、酱油红烧;或在锅里撒把米烟熏,做卜鸭。中秋鸭肉吃得多些。家乡的酒席多肉菜,双鸭是标配,一只白斩,一只烟熏,剁成小块,再拼盘,桌上配有蒜头醋,蘸着吃,味道很美。以前母亲吃喜酒,常带些回来给我们解馋。村里人家节俭,非祭拜待客,平日极少杀鸭。儿时的记忆中,鸭子总是自家养的,鸭肉总是不间断又吃不够的。近十几年,街上有人卖鸭子了,装在大竹笼里,看中哪只抓哪只。这些鸭在田野小溪里放养,吃饲料、玉米、麦皮等杂食,味道不比家鸭,但也算清甜。有的人家买来就杀,有的再养数月,祭拜、待客、自家吃。渐渐地,其他食物也一同丰富起来,特别这几年,村里开了圩场,菜品像大超市一样齐全。家中待客已非鸭胸鸭腿不可。酒席还是双鸭,但一种只有半只,多半剩着,也没人夹带回去。鸭肉变得平常。倒是我母亲依旧年年养鸭,说自家养的,汤才鲜。家里早已买了冰箱,她还是习惯整只剁了,吃不完放铁锅烘焙。任人家怎么说,从不为所动。今年春节,焙了一大盆,我吃了好几天,很香,很满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