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九章 流泉调琴拂白石·收徒

流泉调琴拂白石

十月初十,华、裴起了个绝早,从后院越墙溜出学苑。

东方的天边还没划破第一缕晨曦,镜湖水一闪一闪波光掩漾,两人冻得抖抖索索,牵手飞奔。

转至冰衍后角门,才要推进,裴旭蓝一拉:“你看!”

见一顶深色小轿,四角垂白色流苏,在晓光微透的晨曙中,有如鬼魅般迅捷奔来,绝无声息。抬轿是两名仆妇,亦着深藏青衣。至角门停,全身缟素的女子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冰衍院后角门碰到她,她又居然会在自己生日时穿这种丧服!两个孩子瞠目结舌,本来准备好的甜言蜜语,祝寿的话,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慧薇还沉浸在悲痛中,全没在意,一低头进去了。

一团高兴化作乌有,灰溜溜对坐在厅内,面面相觑。

人渐多了,自谢、刘以下,十大星瀚皆到场。听她们谈话,有几人是连夜赶回来的。气氛到这时才活络热闹起来,天色大明。

沈慧薇自楼上缓缓下。

眼前为之一亮。她穿着浅紫色大袖宽袍,珠翠同色霞帔,宝髻松挽,珠钗斜出云鬓,华贵而不失端凝。若非见到那全身缟素,决不能想象她在片刻之前还哭得两眼通红,一副人鬼相弃的凄惶模样。

谢红菁为首,各自道贺。设天地香烛,奠茶焚纸,其后旭蓝拜师,并没去涧月堂,礼节方面却比上回芷蕾拜师隆重得多,旭蓝跪下叩三个头,敬入门茶,沈慧薇接了茶,给他见面礼,也是一本内功心法。人人皆笑逐颜开,拉着旭蓝玩笑,极其亲热,妍雪被冷落在一旁。

许绫颜道:“阿蓝——”只叫这一声,大家又都笑起来,对着方珂兰看,原来方珂兰小名也叫“阿兰”,音相同,以往叫了也就叫了,还不觉什么,这会儿听到了,可是个新鲜。

方珂兰笑得更是乐滋滋的,忽一眼瞅见谢红菁,当即敛去笑容。

“阿蓝,”许绫颜又道,“你今日拜师,你师父惜言如金,然而师门渊源总要说说,就由我代讲一些罢。”

这一听,连华妍雪也上了心。

许绫颜特意走近沈慧薇,有些亲昵地攀着她肩头,语音柔婉,神情里似乎还带些骄傲:“慧姐她是叆叇第四代帮主,是咱们清云十二姝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她所学将中原正统与异族秘传结合融汇,走的是明皇大道。因此,先要贺你啊阿蓝,你可是拜着一位顶好的师父。”

类似的话,她也曾同妍雪讲过,看来还真是无论当面与否,一直如此推重。刘玉虹、谢红菁都在座,听了也没什么。

裴旭蓝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急欲所知还有一件:“所以我父亲才命我拜慧夫人为师,对吗……”当初云姝将他自沙漠困境带回,即商议着让他入清云,但母亲裴翠提出了父命,遂暂在园外居住。他很不解,这个命令有何深意?也曾就此问过许绫颜,许绫颜没回答,但也很发愁,说是叫慧夫人收徒恐怕不容易,直到最近,才松了口。

“怎么不改口呢?”许绫颜先笑谑了一句,这才道,“是啊,他是有这个嘱咐。”

“那为什么?”裴旭蓝忍不住偷看沈慧薇,但她好象并没在听这番对答。

谢红菁道:“没有为什么。这是令尊之意,我们不了解,但尊重他。阿蓝,莫不是你不愿吗?”

裴旭蓝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不不不……”一口气说了十七八个“不”字,偷觑沈慧薇,怕她是不是会恼了。

众人皆又笑了。

许绫颜接着道:“你师父单论修为,我也极难断语,就这么说吧,阿蓝若是你有朝一日能够领略她精深之处,那么你也足可跻身一流了。再及声望,慧姐她年轻轻的便曾是江湖首盟,天下武林之表率。”

两个小孩全听怔了。看着面前女子,保持着沉静而恍惚的笑容,只在一边,倒象局外人,仿佛那徒也不是她收的,生日也不是她做的。难以想象,今日意气消沉的女子,当年是如何叱咤风云,邀天之宠。

“咱们清云历短,传承功法并不多且不高明。慧姐是清云第一个集大成者,当年虽有清云十二姝之称,是所谓同时出道,但我们这些人,其中受慧姐点拨恩惠者着实不少。譬如我便是,我家传只有弓法,剑法内功都是慧姐教的,慧姐实在算我半个师父才对……”

许绫颜说到这里,突然间沉默。其他人也不作声,过了很久,她方接着说:“因此慧姐二十年前便已首开山门,阿蓝,还有小妍,你俩还有位大师兄,他叫葛容桢,阿蓝你需得好好记着这个名字,他如今下落不明,若将来能认回师兄,想你师父会是极欢喜的。”

裴旭蓝急忙允诺:“是。”他还有疑惑,但刚刚说错了话,这会儿可不敢造次了。华妍雪却心头一动,许绫颜介绍了慧姨的武功渊源和过往,虽只浮光掠影,可略想见当年风光,是有多少已经沉埋于往昔。她想起今早沈慧薇的模样,不知她去祭得谁人,和她甚么关系。华妍雪几次探询的眼光划过她身上,亦若不察。

原来,这天的节日,是属于沈慧薇,属于裴旭蓝,属于清云园,但并不是属于她华妍雪。

小孩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回到自己屋子,倒头大睡。

直至下午在水绘园开了席,喜梅来请。华妍雪想了想,毕竟是好日子,不该闹这样的闲气,于是整衣出去。

宴席放在在水绘园廊下,隔水开演戏文,阵阵丝弦笙管,临水渡波,遍彻清云。

向沈慧薇行过礼,后者无话,倒是方珂兰戏问一句:“小妍,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难道是起得太早,撑不住又回去睡了不成?”

华妍雪笑了笑,并没象素日那般伶牙利齿回答,见剑灵自开一席,芷蕾也在那里,旭蓝坐在她和方梦碧之间。施芷蕾身边空出一张位子。裴旭蓝问道:“上午你去了哪里?我找你来着。”

帮内重要人物大都到了,铺排开来,廊下放了有十几席之多,华妍雪均不识。席开,轮流向沈慧薇敬酒,她只稍具其意。其中许绫颜的女儿刘银蔷最是惹人注目,双十年华,青春俨然,母女二人极为相像,站在一起,若一对姊妹花一般。她向沈慧薇说话,口气撒娇,态度亲昵,原是极熟的,沈慧薇笑颜温和,还饮了她递上的一杯酒。

华妍雪冷眼旁观。云姝儿女大都有二十岁左右了,上午许绫颜提起慧姨首徒葛容桢,年纪当较云姝儿女更长;而云姝现在收的剑灵,与其师年龄相差未免太远。这当中少说隔了十年的空白,这是怎样一种空白?

酒过三巡,谢红菁笑道:“好教慧姐喜欢,日前锦云来信,年底将回清云。”

沈慧薇闻之一愣:“什么?”

谢红菁笑,并不重复,只站起来敬了她一杯酒。云姝都来贺喜,她凝思听着,终于确信了那句话,脸上一点一点漾开最欢畅的笑颜。如果说在这之前,她都是随众而乐的成分多一些,那么,此时此刻容光焕发的她,则从心底里欢喜了出来。

施芷蕾轻问:“锦云是谁?”

华妍雪摇头,这名字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然而,这个名字在沈慧薇,却一定是至关重要的。

一弟子匆匆进来,说了一句,座中人多,稍远的十九未听清。但他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停杯不饮,廊下笑语逐渐静止下来,那弟子又重复一遍:“杨盟主公子到。”

华妍雪皱眉低声:“谁是杨盟主?好象很威风的样子。”

裴旭蓝欣欣然有喜色,说道:“杨伯伯是华南武林公选的盟主,数十年威望不衰,他和我爹爹还是结拜兄弟呢。”

华妍雪撇了撇嘴:“好了不起么,臭美。”

不多久,进来一个淡蓝衣裳的少年,那么熟悉的颜色,刺痛了眼睛。记得第一面见幽绝谷中待罪女子,也是这差不多的颜色,云淡淡,风清清,天蓝水碧。

少年约十二三岁,神气间肃穆沉静,宛然便是个成人模样,向沈慧薇行了大礼:“甥男初云,拜见姨妈华诞千秋,祝慧姨芳颜不老,如月之恒。”

沈慧薇特地起身搀扶:“快请起。没想到我这生日一做,连令尊都惊动啦。”

华妍雪大异,问旭蓝:“姨妈?他是慧姨的外甥啊?”

裴旭蓝抓着脑袋:“这个,我不知啊。”刚吹过自己父亲同人家父亲是结拜兄弟,却连基本的亲属关系都没弄清,有些讪讪的,笑了。

华妍雪笑着啐他,拿手在脸上握着,羞他:“你可得向他多学学,瞧人家说得多好,一开口就是芳颜不老,哪象你,连句话儿也说不完整。”

那少年杨初云恭恭敬敬呈上礼单,又道:“家父母以为慧姨今年仍不出山,未敢擅自往贺。后得到讯息,家父母倒很喜欢,怎奈一时为俗务故,脱不开身,是以命初云前来。母亲特地嘱咐甥儿,代问姨妈好。”

沈慧薇笑道:“太客气了,难为他们想着。——我这个'千秋’,只为了却不过大家情面,眼前就要寿祝期颐,可也未免太早了些。”清云园座落于期颐城外,而期颐本身有“百岁”之意,她是隐隐在说不用如此郑重贺寿,语带双关,众人都笑了起来。在听了那锦云将至的消息之后,她居然连笑话也会得说了,可见此时心情好得无以复加。

华妍雪又问:“你说他的老爹,已做了好几十年盟主了?”

裴旭蓝忘了自己是不是如此说过,但这也差不多:“是啊。”

华妍雪格格一笑:“那该是个老头子了,怎么生出了这么年轻的儿子来。”

这句话说得极为响亮,谁都听见了,旭蓝悄悄看她一眼,脸红了。杨初云独作未闻,气定神闲地敬酒。沈慧薇执了他手,上下打量,微笑道:“我才是满月时见的你,一晃眼这么大了,你慧姨不服老,可也当真不成了。”

杨初云说:“慧姨依旧年轻貌美。”

刘玉虹打趣道:“这话说的,难不成你在襁褓里见她就记到了今天?”

轰堂大笑,蓝衣少年自知说得不妥,薄晕上脸,沈慧薇轻快地笑了起来,眉目间明朗得一丝阴翳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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