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笔谈】周瑞红:《㐆斋诗集详注》序
《㐆斋诗集详注》序
周瑞红
庚子多事,但也使人沉静下来思考一些诸如生命意义一类的问题。这类问题通常无解,依各人授性而定。二月底某一天,突然想做一件多年来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为《㐆斋诗集》做注本。当我暗暗下定决心并付诸行动时,还是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一次。一位相交很多年的山西当代诗家语重心长地说:“此事要慎之又慎,做得好功在后世,做不好则贻笑柄于当下。”
㐆斋何许人也?前贤乃清代道光年间享誉京师学术圈的大学者、近代爱国思想家、地理学家、诗人、书法家,《清史稿·文苑传》中列传传世。《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张穆,1805—1849,清山西平定人,字石洲,一字诵风,号㐆斋。道光十一年优贡生,候选知县。居京师宣武城南,读书著述。通训诂、天文、历算、舆地之学,尤精于边疆史地。有《魏延昌地形志》、《蒙古游牧记》、《阎若璩年谱》、《㐆斋文集》等。” 有清一代大儒阮元称其为“硕儒”。与阮元几乎齐名的程恩泽侍郎见其文惊曰:“东京崔蔡之匹也!”。
三代帝师祁寯藻在《㐆斋文集》序中曰:“道光年间有以文学名都下者,曰平定张石州先生。” 《清史稿·文苑传》中同列一卷的著名学者何秋涛在《㐆斋文集》序中曰:“平定张石州先生,博学君子也。旅食京华二十余载,生平沉酣典籍,摄英摛华,发为诗、古文辞,雄深奇肆,迥绝流辈。又工于草隶,每书所作,世人识与不识,皆争宝藏之。” 当代《山西文学大系》第五卷:“晚清文学大家当属张穆。张穆是平定人,他是古代与近代之交的进步思想家、文学家,堪与魏源、龚自珍并驾,在学问上可与钱大昕、王船山齐名。
张穆深得汉学渊源,著有《㐆斋诗集》《靖阳亭札记》,后编为《㐆斋文集》,其中全为“经世文章”。张穆的文学与史学成就誉满当时,代表作为《蒙古游牧记》《俄罗斯事补辑》等……”至于山西省各级地方志之美誉数不胜数,不复赘述。
近二百年来,本地英才辈出,为何单单倾心于张穆先生呢?我自己曾屡次思及这一问题。
或许冥冥中有夙缘吧。最早知道张穆,是因为妻兄山大中文系教授康金声教授,家里有一套他编著的《金声文集》,其中提到他点校《㐆斋文集》的事情,称张穆学养根基甚厚,文字颇艰深。
四年前,在街上一个旧书摊,偶然看到一本《张穆诗词笺释》,便淘了回来。那个时候正在研读《杜诗详注》,没有特别关注张穆的诗词。庚子年初,因新冠病毒肆虐,每天宅居,便无意拿起了张穆诗集。
张穆天赋异禀,却终老于布衣,其平民大学者的身份是触动我内心柔软之处的一把天然钥匙。不能简单地说张穆先生怀才不遇,看看上面清代大家们的评价便明白。造化弄人,也许只能如此解释了。
张穆在一首诗里说:“祝犁大渊献,我构文字屯。”古代以干支纪年,岁星运至“己”为祝犁,运行至“亥”为大渊献。“祝犁大渊献”即己亥年,亦即道光十九年(1839)。这一年,张穆参加顺天府乡试,因所携之酒和巡检发生争执,被诬“挟带”。祁寯藻《㐆斋文集序》载:“岁己亥,应顺天乡试,携瓶酒入监,搜者呵曰:‘去酒!’石州辄饮尽而挥弃其馀沥。监者怒,命悉索之,破笔砚,毁衣被,无所得。石州扪腹曰‘是中便便经笥,若辈岂能搜耶?’监者益忿,乃摭笔囊中片纸,有字一行,谩曰:‘此怀挟也。’送刑部谳,白其枉,然竟坐摈斥,不复得应试。”《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道光十九年八月二十三日》载:“张瀛暹仍著革去优贡生,永远不准考试……”《张穆年谱》载:“……查阅《寿阳祁氏遗稿》,原来,祁寯藻起草《文集序》时……在“送刑部谳,白其枉”句后,原有“而监者故贵人,耻其言不售,用蜚语中之”一句,亦同样删去了。”其中是非,恐另有隐情,祁寯藻在记载此事时或暗示张穆得罪了“故贵人”。张穆有诗曰:“涕痕何足湔,我罪在怀璧”,言外之意说自己冤屈,自己无罪,罪在怀才招嫉耳。此为张穆一生重大转折点,从此仕途断绝。是非曲直已如云烟消散在历史长河,这里无意过多描述之,只是一声叹息!对一个出身于书香世家,身负继承世业、光耀门楣使命的学子来说,穷途末路即此之谓也。这一点,是促使我放下李白杜甫而迅速走进张穆先生内心世界的核心原因。
仕途断绝后,张穆一心致力于著述,可谓著作等身。尤其是十年呕心沥血编著地理历史巨著《蒙古游牧记》,拥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在俄罗斯和日本至今拥有极高的声誉。感谢历史,少了一位进士或官员,但造就了一位学贯古今的大学者,学术上以地理历史巨著《蒙古游牧记》和《魏延昌地形志》名垂青史,政治上以“顾祠会祭”发起人而彪炳史册,给后世留下巨大的地理和文学遗产,其成就已经远远超越祖辈之上,尽管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也各有所建树。张穆之不幸,岂非后人之幸也欤?!
上帝关闭了一扇门,却慈悲地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我早已不再耿耿于怀过往的沧桑。只是张穆先生的经历触动了我早已忘却的记忆,心生同情,对先生之艰难与窘迫能感同身受。虽才疏学浅,断不敢以异代知音自诩,但还是为之而下涕三声。
先生天分卓绝,学贯经史子集,我钝如驽马,所读诗书不过清代仇兆鳌所著《杜诗详注》,清代诗家边连宝所著《杜律启蒙》,还囫囵吞枣,焉能负此重荷?但思之再三,还是鼓起了一百二十分勇气。其一,深衷不可违之,夙缘不可避之;其二,古往今来诗人甚多,有谁会记得为张穆诗集做注呢?其三,张穆乃阳泉人氏,本邑高贤,至今没有几个人真正读懂先生的诗词。为何不去做一件积累功德的事情呢?之前有本地教育工作者王俭先生曾著有《张穆诗词笺释》,但所注过简,一般诗词爱好者即使借助之亦不能明了诗意,更何况没有诗词基础的普通读者呢?故大多对张穆诗词敬而远之。
诗乃先生余绪,但“雄深奇肆,迥绝流辈”。自从《㐆斋诗集》进入我的生命,便时时犹如聆听这位文化巨人的声音,几乎是心无旁骛、废寝忘食。困难是预料中的。在做注本的过程中,得到许多朋友的关心和支持,除了精神上给予鼓励的朋侪,更有我的诗兄弟【问道人】姚问贤先生、【愚石】刘满成先生和【漾泉清风】郝秦峰先生时时予以技术性支持;后来,又得到平定师专【子华】赵志华教授的无私帮助;再后来,机缘所至,认识了南京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钟振振教授,凡所遇疑难,经先生指点都茅塞顿开。回想起一个个子夜,在遥远的金陵学府,一位古稀老人在青灯下查阅、思考、答疑解惑……吾讷讷不知何言!惜乎钟先生事务繁忙,不能时时、事事叨扰,即使如此,感佩之情难以言表之,大恩不言谢。另外,国学大师赵云峰先生、诗人学者马玉隆先生、顾炎武研究会王小龙先生等都给予了关注和支持。或许冥冥中有张穆先生之神灵相助,吾如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上得以满帆而进。
张穆先生诗词丧失太多,《㐆斋诗集》是其病逝后,由其弟子和好友用心收集,由大学士祁寯藻资助,于咸丰八年刊刻发行的。我所依据的正是咸丰八年刻本。对其编次不准确的部分诗,在充分把握诗意并认真考据的基础上,重新编年排列。《㐆斋诗集》共留存诗词181首,另外,为《㐆斋文集》做注本的赵志华教授在文集中发现十首四言古诗,按其体裁特点重新录入诗集,合计191首。其中近体诗约二分之一弱,各类古体诗约二分之一强,且多为长篇。
目前,已经完成了注本第二稿的修订润色,虽以“读者能看明白诗意”为宗旨,尽量简略,但字数仍达到五十三万。作为内部交流资料自无大问题。但我所期待者岂止于此。这是我报于乡贤张穆公的“椒酒”,而张穆公出入经史、熔铸百家,其潭怀深不可测,更兼之“君子不器”之伟岸,其诗如浮天之水,不可名状,故不敢贪功于一时而付梓,完善之路尚远,一切有待将来。感谢张穆研究会公众号这个平台,使拙注能陆续得以与敬仰先贤的读者见面,因水平所限,目前注本一定存在各种各样的不足和谬误,恳请广大专家、学者和读者朋友不吝指谬,以便能早日完善注本,在此先表示诚挚的谢意!
正如千家注杜,以后一定会有天赋、学力、识见俱远超我之上的才俊,也有志于解读前贤诗文。在解读前贤诗文漫长的道路上,我能有幸做个先行者,夫复何求?
作者简介
阳泉张穆研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