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张辉：向着故乡方向奔跑
向着故乡方向奔跑
张辉
南方的布谷鸟总是不合时令地鸣叫,让人心神不安,晨起时竟打碎了喝水的杯子；紧接着就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匆匆安排手头工作即踏上归程。广西的三月三,机票早已售空,遂改了火车，我知道开始与时间赛跑的还有父亲。一路狂奔，进村时已是深夜十一点,父亲躺在老屋的床上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脸无血色,手依然能动,不时抚摸渐渐衰竭的胸腔,只是再也说不出话来。父亲的眼睛一直在我们身上打转,父亲不愿闭眼,父亲舍不得离开,父亲一直在做最后的等待和坚持。父亲在做一生中最后让我感动的事,为见儿子最后一面,他是拼了命耗尽血脉苦苦挣扎,这一瞬间,我对他的怨恨顿时化为泪水。
2017年4月4日是清明节,凌晨一点,父亲走了，我生命中那个一直让我心烦意乱的人走了。我的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姑姑,姐弟的嚎啕大哭声中,我轻轻合上父亲的嘴巴和和双眼。屋内一个生命逝去，屋外几株桃树枝繁叶茂，粉红的花儿朵朵绽放，春意浓浓。屋内哭死，门外求生，时光的轮回仅仅在这一刹那。
父亲生于一九四四年二月十日,享年七十三岁,家乡的民俗,七十三,鬼门关,所以在春天有提议给父亲过寿,我是坚决反对的。一个脑梗塞得无法走路,甚至连人都认不得的病人,为何还要强迫他作世俗的表演呢?曾祖父张金贵早年混迹绿林,家族曾显赫一时，祖父张作龄被拉壮丁曾在国民党军队当差，父亲为家中独子,幼受娇惯,养下自私之习。年轻时熟读三国,自恃满腹经纶,却误将才识用错了地方,为一己之利,竟引领村人争斗,拉邦结派。老了更糊涂,把儿子给他用于改善生活的钱肆意挥霍,仗势夸口,倚钱欺人。父亲一生最爱钱,恰恰是钱却害了他,害他迷失了亲情,友情,更别提爱情了。说起爱情,母亲当年正是为了所谓的爱情才悬梁自尽,英年早逝。父亲馈赠给儿女的是幼年母爱的缺失,谈何责任呢?
夜风淡淡袭来，哭累的姑姑和姐姐早已睡去，我独自久久凝视父亲，直到窗外麻雀吱喳，天色渐渐发亮。
父亲在时,我这个舞文弄墨的人竟然未曾为父亲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在父亲走后的祭文上,我也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出可颂可赞之事迹来。每每想起早逝的母亲,这个半截庄子都称颂的女人,我斟酌再三终于给父亲的祭文上写下“盖棺定论。”
父亲的身体原先一直很好的,五六年前有次说胸闷,催促小弟送医院,检查为肺气肿大泡。乡医庸蠢,让小弟去县医院买回疏导管,自行肺部插管手术,自此,父亲身体逐渐衰退。无资质的医生所做手术当然是不成功的,稍后转至徐州市二院,再施肺部修补手术,修补多次很是痛苦,父亲脾气越发变得更坏。回家后,烟酒之瘾又犯,肺病渐好,而脑梗塞加剧。父亲的身体,严格说是自己放纵导致的。曾看电视访谈节目,有人说,老年人的晚年得有“三老，”有个老底（积蓄），有个老友，有个老伴；可父亲呢，啥都没有。父亲选了清明节作忌日，一定是想这个普天同祭的日子里，儿女从四面八方赶回陪陪自己。这个曾经倔强，自私，冰冷的老人晚年内心深处竟然也有如此的牵挂和期盼，乃至温暖与柔情。
父亲的身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垮掉的呢?仔细想想还是有些征兆的,有次我送水饺回家,次日再回发现冰箱电源被拔掉了,水饺全部化作肉泥,当时埋怨了父亲，竟忽视了其已是老年痴呆的症兆。父亲逝后，我常半夜醒来，内心满是父亲住进养老院后的亏欠；如果我不用工作多好，这样我会多些时间，多些陪伴，这样或许会延长些父亲的生命。自从父亲住进养老院后，我才开始关注这个曾经陌生的地方；部分民营养老院道德缺失沦丧，公办养老院投入不足，陪护专业素质低下，有陪护人员甚至偷父亲私人物品。每次探视父亲，都心痛多日，为不能榻前行孝而煎熬；心痛之后，又以工作，幼儿待哺之借口自慰，日久渐形成铁石般心肠，醒时方恨自己麻木。
院子里石磨旁新长出两棵泡桐树，笔直的，父亲犯迷糊时砍掉了，说是两棵树三个儿子不好分配。砍下的泡桐树倒也没浪费，用作去墓地恭请我母亲亡灵的抬杆，冥冥之中，因果相映，算是父亲是在对自己良心做最后的救赎吗？父亲的丧礼真正使我感动许多，亲友近房大多放弃工作回来，有的甚至是父亲曾经伤害过的人，从去世，到火化，再到入土安葬；有人奔波几千里，有人忙了好多天，有踩着泥泞往返多次，当我结拜兄妹八人在泥泞中齐跪父亲灵前时，那一刻，我知道连感谢都只能深埋心底了。
舅舅提出，父亲葬礼前一天要恭请母亲亡灵回家，要备鼓乐道场超度母亲，我答应一一照办。二姨与母亲感情最好，全家驱车从郑州赶回，二姨失声痛哭这个悬梁自尽的傻姐姐，哭她没命享福，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我心已碎。记得，母亲去世那年我十三岁，小弟不满周岁。母亲善良淳朴，勤劳，吃得苦，把贫困的日子过得很是红火，我常为更多传承母亲的品质基因而自豪。转眼，三十年多年逝去，按照风俗，父亲得与母亲合葬。挖开母亲墓地，柳木棺材早已垮塌，上下棺材盖合为一体，唯丝织棺材盖布鲜亮如初，有议论，说此处风水甚佳。父亲逝后，依然沾母亲的光泽住进这风水宝地，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亲会作何感想。
守灵之夜，狂风大作，吹倒不少纸扎的祭品，其中有给父亲定制的金山银山。回想父亲的生前点滴，除了父亲曾在风雪之夜到学校给我送过棉鞋，更多是棍棒式教育；说是棍棒之下出孝子，我只是在棍棒下过早地长大成熟。现在回想，父亲是在生活的压力下用棍棒来发泄自身的情绪，只是无暇顾及棍棒下的儿女而已。我感激父亲给了我生命，同时父亲也是一面镜子，让我参照着长大，只是我不愿学做父亲，我只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父亲年轻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连云港，大病初愈后，曾随我来防城港小住半月，每日登山观海，颇感满足。念此，稍感些许慰籍。父亲去世前留下些现金分给两个小弟，给我留下几枚古钱币，其中一枚咸丰重宝，钱币内方外圆，我细心用红线穿起悬挂胸前，日夜肌肤相触，也算是对父亲的缅怀吧。
家里空荡荡的，没有父亲的家已不能叫家了，村庄呢，只能称之为故乡了吧，老石磨依然伫立，石榴树疯长，一只乌鸦在村口杨树梢呱叫。从春到冬，由生至死，从乡村到城市，注定我再也不能向父辈一样随着农历二十四节气而生活。围着父亲的坟头填了圈土，跪下郑重磕个头，寂寞开始在冷风里颤抖，我像蒲公英一样悄悄飘出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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