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爱，是燃烧的人间烟火
嫣然盼晨曦
[一]
梅，爸又要回老家了。家里的活实在是多，不得不去干，尤其是你妈也在外打工，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其他的事情，请你多包涵。现在，我连字也不会写了。乱七八糟的活太多，干完以后，可能去你妈那里帮忙，这里的花，房东这里的花，你过来浇一浇，免得枯死了。请放心吧，我没事的。我的宝贝女儿，我也知道我的时间，再为孙儿们贡献点力量吧。爸今天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诸事就拜托你了，谢谢！
我见到父亲这张写在烟盒上面的留言条，已是父亲走后第二天的早上。我读着上面的话，泪水模糊了双眼，尤其是在看到父亲写的最后两个字——“谢谢”时，我的心，像玻璃一样，在瞬间分崩离析。做为父亲，何以要用谢谢两字，而我，怎么能承受得起。
昨天，我刚刚去过父亲那里，原想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要好好给他补补，谁想，父亲又离开了我。我凝视着父亲写得歪歪扭扭的连笔字迹，没了往日的苍劲有力。我能想像，父亲在写下这些话时的万般无奈，他的心里也一定是痛到无法忍耐，像我现在一样。烟盒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簇簇火焰，燃烧着我的心。我的情绪再度失控，从无声哽咽，到失声痛哭。
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每天，为了生存，我们都不得不匆匆行走，不断跋涉，将如金的光阴，一拨一拨地甩在了身后。无法回头，无缘触摸，惟留祭奠。
是呵，偷偷溜走的光阴，今生注定不复与见。
是的，已经不复与见。
随着日月的流逝和琐碎生活的不断叠加，才恍然发现，时光，都经不起记忆的打捞。而且最经不起时间等待的，是我们去孝敬日渐衰老的双亲。
时光每向前走一步，我心中的愧疚就加深一层。一层一层的愧意，像蚕茧。慢慢地缠绕，包裹，封闭。我的心，也会再一次经历撕心裂肺般地心碎，而这种心碎，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酷刑。
每每目睹父亲像落叶般枯瘦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布满了血丝的浮肿双眼，以及两鬓飞霜，脊背佝偻，齿松发疏，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前段时间，父母退了租房，搬回了老家。我曾和母亲说，就在这住着吧，半分钟的路，离我近，也方便我照顾他们。可母亲说，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年纪大了，在外面漂泊的日子真的过够了，这半辈子，搬家就搬了七次了。另外，父亲惦记家里的几亩田地，该上肥了，该拔草了，想孙子了。其实，父亲是留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土，还有自己的那所老房子。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啊，对于家，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深深的感情，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在异乡过着浮萍一样的生活？家再破，土地再贫瘠，只要看着它，心里就有安宁踏实的感觉。而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份安宁，游走在各个异乡，出卖着廉价的劳动，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让我最心痛也最担忧的地方。因为，我无力帮助他们改变现状，无力为他们走回家乡创造必要的条件。我的贫穷，也只剩下对他们深切的爱。
这一次，父亲瞒着我，回了老家。
我懂得，他是不想给我增加负担。人老了，一旦不能再为儿女付出，就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尤其父亲拖着病体，生活上没有经济来源，只能依靠母亲四处打工，和我微薄得不值一提的照顾。一个本该成为家庭支柱的男人，如此贫困潦倒，心里苦，自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当然，连我这个女儿也不能。
母亲外出打工的日子，父亲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极其简单。但是，每天有事无事，我都会去父亲那边走上好几遭，父亲的身体愈来愈差，吃的饭我也从来不敢马虎，变着花样地做。但是，嗜酒如命的父亲，总是让我又急又气，饭，于他而言，成了可有可无。每次，我都是不顾一切地抢下他手中的酒杯，然后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吃饭。我知道，皆因生活所迫，父亲的生活才离不开酒，不管是借酒消愁、宣泄压力，还是爱上了酒的辛辣和苦涩，酒伴随父亲走过了大半生沧桑。即便我和父亲的心里，其实都清楚地知道，心脑血管病是不宜过度饮酒的，这是此病最大的禁忌。
去年开始，父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走路总是摇摇晃晃，步步艰难，即便走很平很短的路，父亲也要在中途歇息好一阵。他和我说，他的腿真的不行了。我摸着父亲的腿，只摸到僵硬的骨头和一层薄薄的肉皮……
有时，看着父亲凌乱而踉跄的脚步，我实在忍不住，径自上前去搀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小心跌倒。这种病是不敢跌倒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总是冲我尴尬地笑笑，说自己真的是个废人了。我知道父亲的笑容背后，藏着太多无奈、无助、痛苦以及百味杂陈的辛酸。也让我每次都想流泪，但我不能，只能控制着将眼泪吞咽。
每每这时候，我都会深深地想念漂泊在外的母亲，期盼着我们一家人能够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不管贫富贵贱，只要不分离。但是，这样的相聚少之又少，我想我对父母情感的饥渴，像父亲那块干旱的土地，张开大大的喉咙，在燥热中等待着那一滴水的湿润。
[二]
母亲这次在外面是做保姆的，伺候两个年纪很大的老人。我是极力反对母亲外出打工的，孤身在外，没有亲人可依靠，伺候别人吃喝拉撒的工作也实在不好干。老人有个什么闪失，母亲定是难逃干系；遇到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家，心里有委屈也无处倾诉，只能委曲求全。但是，母亲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她的自尊心一向很强，为了生活，为了父亲，为了将来不给儿女落下太多的负担，她宁可放下身段去当保姆。
在母亲面前，我从来不会提保姆两个字。虽然母亲是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但在母亲那个年代人的心里，这种伺侯人的差事是下等人干的。而且，在城市里，保姆确实是一个弱势群体。她不愿意看见旁人那种鄙夷嘲讽的目光。
病中的父亲是心疼母亲的。有一次，他不顾我的劝阻，极力去找母亲。是啊，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起走过太多的风雨，谁的心里不是互相惦念？何以为家？支撑自己心灵的人在哪，哪里就是家。我不再阻止父亲，我能想像他和母亲见面时的温馨，少年夫妻老来伴，相伴的人生再困难再艰苦，于他们而言，也是种幸福。
我懂母亲，懂她的艰辛，懂她的坚持，懂她心里的牵牵绊绊。我懂父亲，懂他不想吃嗟食，懂他枯瘦的外表下，蕴藏着细腻的情感。后来我劝慰自己，让父亲和母亲过他们想过的生活，也是一种深邃的爱吧？！
母亲的身体比父亲的要硬朗些，我不特别担心。但是，我放不下父亲，他的身体时刻让我挂心。自从父亲走后，我的心里再不能平静，父亲会按时吃饭吗？没有我抢下他手中的酒，他是不是依旧会用酒当饭？
焦急的日子终于等到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下着大雨，在“哗哗”的雨声中，电话突兀地响起，是外出打工的母亲打来的。
电话里，母亲的言语声，带着归心似箭的感觉。她说她和父亲晚上要回来，至于时间，他们不是很确定，因为交通不便，找车困难。母亲说，可能晚上十点左右才能到家。
我听到父母要回来，内心一阵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母亲在外怎么样？父亲的身体还好吗？这些心中的牵挂时时刻刻缠绕着我，不管多晚，我也要等他们回家。
也许父母也想急于见到他们的女儿，那一次，他们花了一百块钱，破例打了同事的车。团圆是一个家庭最美好、最温馨的时刻。每次，我都会非常享受这样的团圆，看着母亲脸上的笑，看着父亲额头上的皱纹，所有泪流的感觉，都在我的眼里化作最温柔的注视。
如果能永远这样，我和我挚爱的亲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无须为生活困扰，无须为病痛担忧，那该多好！然而，我知道，我逃不掉命运的安排，父亲和母亲，也无法走出他们既定的人生。
晚饭间，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其乐融融地吃饭，听着母亲讲他们工作时的细枝末节，那种气氛只有满满的幸福。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刷碗筷，听见屋内母亲语调慌乱地喊我，说父亲僵在沙发上不能动了。我当即扔下碗筷往屋里跑。果然，父亲直挺挺地仰在沙发上，冰凉的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往外冒。母亲说，父亲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三次，就在去年大伯母的灵堂前发生过一次，这次和母亲在外面打工时又发生过一次。
面对父亲的这种突然状况，我和母亲都手足无措。我在极度惊慌极度恐惧中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害怕，真是害怕到了极点。我怕父亲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一睡不醒……
母亲说，只能等父亲自己醒过来，短短的几分钟，如一世纪般漫长，我心里不住地祈祷父亲快点醒过来。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没有他，没有他的日子，等于没有了家。
我一直相信这世间有奇迹存在。
爱，是唯一能创造生命奇迹的能量，它是生命之火的唯一燃点，它是生命在向命运妥协时，唯一让人们活下去的动力。正因为如此，父亲用他顽强的意念，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只是这次父亲醒来的时候，他对这一切似乎不太清楚。
我正准备连夜出去打车，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但父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容不得我反驳。我能了解父亲的用心，他明白他的病无法根治，他觉得那是在花冤枉钱。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不能为母亲遮风挡雨，不能时刻为母亲撑起一片天，不能给母亲创造一个幸福无忧的晚年，他的内心有着深深的愧疚和歉意，他很痛苦，但又无力改变现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个微缩的影子，在自己心中不断涌现，然后渐行渐远……
[三]
这一次，父亲离开我，是因为家里的田地需要收拾，收拾完他是不是会再去寻找母亲？我不想他再去，不是我不想他们夫妻团圆，是母亲根本无暇照顾父亲。我担心父亲又会回归那种嗜酒如命的生活，这会断送了他的性命。
父亲的离去，让我整夜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也口是心非地安慰自己父母回老家是件好事，也曾强迫自己将心放下。然而，我只要一闭上眼，总会浮现出父亲一人顶着蒸笼似的大太阳，在田间地头不停地劳作。庄稼，于父亲来说就像他的孩子，也是他和母亲生活的大半个希望。还有父亲丝丝缕缕的白发和枯瘦如柴的双腿，以及那双因为过度劳累而充血浮肿的双眼……这些都让我忧心忡忡。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他在田间地头昏过去，或者半路一个趔趄摔倒了之类的突然状况，所以父亲走后第三天早晨，饭都没来得及吃，我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下车时，太阳像个火球一样挂在天上。灰黑的柏油路像点了火，踩上去，软软的，简直能将鞋底化掉；田地边，玉米的叶被高温烤成了一根根打着卷的细条；就连盛夏里一向雄赳赳气昂昂的知了，也叫得那么有气无力。我一路走，一路想象着，父亲此时此刻在干些什么，是不是能感应到我今天来，在家中等我？或者是知道我要来，正忙碌着给我准备午饭。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家门口。
抬头一望，两扇破旧的灰木门挂着一把铜锁，突然，我有些茫然。邻居说父亲可能下地还未回来，我不能坐等在门口，这样我会胡思乱想。我寻到自家地头，看见父亲正在躬着腰，我站到父亲面前，他满脸惊喜。父亲瘦了，更瘦了，瘦到变形。这让我的原本脆弱的心，又一次痛到了极致。我掩饰着自己不被看穿，伸手拿过父亲手中的锄头……
回到家，我被父亲按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到厨房的烟囱上开始冒出袅袅炊烟，一股久违的烟火味扑面而来。从小，我就喜欢听父亲演奏美妙悦耳的厨房交响乐；长大后，很多时候都是我做饭给父亲吃。那天，他说一定要做一顿饭给宝贝女儿吃。
中午，我就着清泪，和着浓香的烟火味，吃着父亲煮的方便面。爱的味道，顺着喉管和食道下滑，给我一种既温馨又踏实的感觉。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味道，我还能拥有多久。我害怕，很害怕哪天父亲会突然离我而去。
夜里，乡下的星空很美。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乘凉，这一次，父亲没有喝酒，吃着我给他亲手包的饺子，嘴里一个劲地说“很香”。
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和老父亲并肩坐在老院子里了，夜风带着些许潮湿，但打在我的身上，却是那种轻柔的舒适，我们谈起了母亲。父亲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一个女人家，只身在外，担负一家的生活。他心里越是觉得愧疚，越想借酒来麻醉自己，释放自己。
此刻，父亲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孩，眼里充满了像我每次来了又离去时的无奈与失落。我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做为女儿，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父亲，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他的膝头，偎在他的怀里。但是，我好想回到儿时，趴在他的肩头，用小手抚平他额头上的沧桑，或者，用稚嫩的笑声，排解他心中的苦愁。
我从小就懂得母亲在父亲心里的份量，母亲为他生下的一双儿女，是他一辈子的骄傲。父亲从小对我们的爱，深沉、含蓄，现在想来，依然倍觉温暖。然而，这样的温暖，却让现在的我充满了负疚感。下午，父亲和那几个孤寡老人在一起打牌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的背影，和他吵吵嚷嚷夸张的声音，让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来自内心的孤独，老去的父亲并不快乐，在我面前，他总是以一种无忧的姿态来掩饰自己，也以此来让我得到心安。
三十多年来，父亲极少这样赤裸裸地，在我面前表现他的无助。黑暗中，我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此时，我不能在父亲面前流泪，也许，现在的我是父亲活下去的支撑，也是等待母亲归来的支撑。
有时候，我在想爱究竟是什么？父亲是母亲的爱，母亲是父亲的爱，而我是他们的爱，他们又是我的爱。闻着小院里柴草的味道，我想，爱应该是血浓于水的深情；是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更是那燃烧的人间烟火……
每个人都离不开烟火的味道，它无时无刻地萦绕在身边。不需要任何豪言壮语的修饰，不需要任何响亮的口号，更不需要鲜花和掌声的附和，它，就那样默默地存在，静静地燃烧，温暖着亲人间的情感，这簇烟火，是我今生放不下的依恋。
那天夜里，我和父亲约好，他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们一同守在老院里，等着母亲归来。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我仿佛看见一家人坐在小院，炊烟在房顶袅袅升起，那抹烟火的味道里，充满了幸福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