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焰：不喝水的维修工
不喝水的维修工
蓝焰
公司终于派人来更换办公室的地板了，我以无比愉快的心情，等待着还我一个整齐洁净的办公环境。早上五点，我就来到办公室，把能拿的东西一件件搬到楼道里。然后坐一把椅子，等着维修工到来。许多日子以来，那地板上裸露出的一块块疤痕，使我犹如置身在一片废墟或郊外的乱石之中。原本整洁光亮的瓷砖，为何会一片片鼓起，又以不规则的形状发生不同程度的崩裂，是因为热胀冷缩，还是因为地砖质量低劣所至，我一直也没弄明白。铺上新地板就好了，我就可以扫除这几个月来一直淤积在心中的郁闷。
七点半时，电话里说，工人马上要来了。十几分钟后，操着南方口音的小个子工头先进门，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壮硕，宽肩长臂，方脸上布满花白短须的工人。工头向高大的维修工交待工作任务时，维修工弯下腰，把耳贴过去倾听着。工头布置完工作，礼貌性地向我打个招呼，转身走了。
工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灰白的脸上浮着一些细网似的皱纹，他从一只袋子里拿出錾子、锤子，开始清除旧瓷砖。由于是蹲在地上干活，他身体弯曲，把头埋在胸前，从后面看，高大的身体一下就变小了许多，就像是一件被折叠起来的旧衣服。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碎瓷渣四处飞溅。已崩裂了的瓷砖，他一伸手就能掀起一大片，但那些牢固地粘在地上的，他就必须拿工具不停地敲击、锤打、撬挖，才能起下一小块。工作的进度很慢，可他没有一点急躁，只是稳稳地去干，整个人都沉溺在劳作中。为把死赖在地上的旧瓷砖一块块敲松，再撬起来，他不停变换着姿势，蹲着使不足劲时，就爬下、跪着，甚至还会站起来，用脚狠狠地去踹。一霎时，屋子里灰尘四起，尘土在空中飞腾旋荡。我从楼道向门里看，只能看见他朦胧不清的身影被一团尘雾纠缠着，缓缓地蠕动着。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工人没有歇一下，他把撬起来的破瓷砖，装在一只尼龙编织袋里，一次又一次提到楼道的电梯里，运送下去。即使和站在楼道里的我碰了面，他也只是点一下头，笑笑。他移动着石雕般的身躯，只顾干活，整个干活的过程中，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室内的尘雾渐渐消失，他伏下身，收拾地上残余的碎片，用双手把地上的碎屑和土刮在一起，再一捧一捧掬起来，装进袋里，好像那一双大手就是他唯一的工具。我递过一把笤帚问，你怎么不带清扫和铲土的工具？他说，早上接任务时，只说是铺地板，不知道要清理旧地砖，也就没有准备。他张开粗砺的双手伸向我，自嘲说，你看，有了这个，比什都管用。那双手宽大、厚实，掌上凸起片片坚硬的老茧。
我端一杯水进去说，师傅，你歇一歇，喝口水再干吧。他抬起头，眨一眨眼，眼皮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然后笑笑说，我干活时，不喝水。
开始铺地板了，新铺的地板是仿木纹的复合地板。工人从编织袋里拿出用废铁皮自制的工具操作，开头的几块总是组合不好。眼看就中午了，铺地板的工作进展十分缓慢，工人低着头将几块板组上拆开，拆开又组上，无法顺利进行。我心里嘀咕，这是否是派了个不会干活的来了。工人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却一直聚精会神地操作，没有一丝的懈怠，终于铺上了门前的一小片，他才坐在地上，长嘘了口气。我搬进一把椅子，招呼说，师傅，坐一会吧，干了一上午了。他扬起头向我摆摆手，不坐，谢谢你。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在外面打工？他说，老家在长治的大山里，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上学，只靠种地是不行的，现在用农机多了，只要秋收时回去一趟就行。说完话，他又猫下身继续铺地板，头顶上的花白头发一颤一颤地抖动，细小的尘粒抖落在新铺的地板上，好似罩了一块轻柔的纱帕。
师傅，你不是搞这个专业的吧？我问。他不好意思地点一下头，让你看出来了，工具不趁手，又来回返工。我不是专业铺地板的，是个电工，年轻时还干过木工，所以各种杂活就派给我了。昨天听说要铺地板，才临时做了个工具，这也真是赶鸭子上架了，可要做，我就得给你做好，不管公家还是个人的事，都不能糊弄人，所以就慢了些。
铺地板的工作上午开好头后，下午也就加快了速度，但由于工人是生手，干活又极其认真细致，虽然他一刻也不停地操作，但直到天黑才全部完工。期间，我几次端一只纸杯进去，想让他喝点水，都被他微微笑着谢绝了。
地板铺完，工人支承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提起装着工具的编织袋准备收工。我是个整天把着个水杯坐办公室的人，就这样想，经过长时间体力劳动，他肯定会很渴了，也许他是干完活才喝水呢。就又说，活也干完了，你也该喝点水了吧。说着，又向他递过一杯水。他还是没有接，只是说，天不早了，回去后再喝吧。
劳碌了一整天，工人都没有喝一口水，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就问，师傅，你是从来就不爱喝水吗？工人这才讲出了他不喝水的理由。他说，不能坐椅子，也能不喝水，这是我干活的规矩。你想一想，一个干活的人，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喝水，不仅耽误时间，别人看着也不像个样子，所以多年来，我就养成了干活时不喝水的习惯。听了这话，我心中一怔，不禁对他这种敬业精神陡生钦佩。
就在我还想说句话，表达谢意时，只听到一声“再见”。抬眼看，工人已站直了高大身体，提着简陋的工具袋，迈开长腿从电梯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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