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盐有味话云安2:评书、竹琴与云安茶馆

评书、竹琴与云安茶馆

乔在益

云安有众多的盐工船工,当然也就有茶馆了,而且还相当地有些历史。

本来酒肆茶楼,古已有之。当时四川省会成都的人叫茶楼为茶铺。铺者,店也。在意的除了茶铺的环境,还在意所泡之茶叶是否是一花、二花、三花(茉莉花茶的等级)。更在意的是,店小二那把擦得锃亮的黄铜茶壶,以及长嘴茶壶在掺水过程中的乐趣。那些动作和姿势也是成都人津津乐道的:苏秦背剑,白鹤亮翅,倒挂金钩等等,不一而足。

云安人不像成都人,干脆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叫茶楼为茶馆。馆者,屋也。从用词来说就要随意一些。当然泡的茶叶也不在乎它的等级。那把茶壶也不在乎它是否黄铜,是否锃亮,掺茶时是否有苏秦背剑的动作。因为他们也没有几个是真正来喝茶的,他们是来耍的。

所有的这些的茶楼、茶铺、茶馆、茶社,都是一个作用——供人们喝茶聊天,休闲玩乐,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只是吸引茶客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而已。

古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云安的茶客之意也不在茶。他们在乎的是这里的气氛。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一个茶字,就可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相互交流起来。庙堂之事,江湖之事,正史,野史,轶闻趣事,风土人情,封建迷信,桡胡子打架,女娃子偷人在这里都能听到各种版本的刻画和介绍,各路信息都在这里汇总,或得到证实。在唾沫横飞中,茶客们一边品茶,一边打发无聊的时光。

在我的记忆里,五十年代初期,云安大码头的茶馆人多嘈杂,起起落落,进进出出。熏得黢黑的屋梁上倒挂着丝丝缕缕的扬尘吊吊,还有一些蜘蛛网。满屋都是略带硫磺味的淡淡的煤烟和水壶中冒出的水蒸汽。只有几片模糊不清的亮瓦透射进来一点影影绰绰的阳光。

尽管木柱上到处挂着“严禁烟毒”、“谢绝赌博”、“请勿喧哗”的牌子,还有墙上贴着的红绿标语,“防匪防特,防火防盗”。但是茶客照常我行我素,椅子桌子经常劈劈拉拉响个不停。原因在于这里是码头,是货物集散地,自然也是人客的集散地。人们在等待货物装卸之间,来茶馆坐坐,然后又根据需要,进进出出也就再自然不过了。老板和小二招呼客人和客人应答之声,你呼我应,

客人来了——喔,请坐——看茶——来了——。

正桌子,端椅子,倒剩茶,洗瓷杯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这是大码头的茶馆。

江西街的茶馆就要清静许多,这里集中的多是当时的商贾大户,文人雅仕。偶尔有外地的墨客武侠到云安切磋,也常在此交际。店面也很干净,老板和丘二着装也还算整洁。后面挑着的阳台上专门隔了几个雅间,虽不大但很精致。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从阳台后面的黄桷树上凌空远望,那上河坝,滴水寺的自然风光尽收眼底,无遮无挡,是交朋结友,洽谈生意的绝佳去处。

六十年代初,这里还举行过相棋友谊赛。当时万县地区相棋高手冉麻子(外号,其实并无麻子,云安人),经常在此打擂。茶馆外墙上挂着的硕大的棋盘曾引来无数爱好者观战。

据说解放前,本地革命志士师韵文、赖德国和川东游击队的联络员,在云安的活动也往往借助这些地方进行。所以这种茶馆,人客表面看起不旺,而茶馆收入却不菲。因为这些茶客一般出手都很阔绰,而且多是回头客。

这些茶客没有喧嚣,也不张扬。他们只是直接走进雅室,很规矩地把礼帽递给小二,看着他放在旁边条桌上专用的帽筒上,再把长衫的后襟轻轻一掀,很斯文地坐在镶有玉石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等待沏茶。

小二端来瓜子、花生、糖果,放在也是镶有玉石的桌子正中,然后掺茶。客气的老板见熟客来坐,还经常免费送来丝烟和水烟壶让客人享用。

那丝烟盒四四方方的,黄铜做的,擦得亮亮的,内里装满油浸浸黄灿灿的烟丝。水烟壶也是黄铜的,也是擦得亮亮的,内里装满了水。小二用茶盘端上来,客人一见,赏心悦目,满心欢喜。

云安喝的叫盖碗茶,这套茶具有三样,一个茶托,一个茶碗,一个碗盖。这三样东西按下中上的顺序放好就叫盖碗。如果掺上茶就叫盖碗茶了。碗盖是这套茶具的灵魂,碗盖翻起放在桌上,表示等待掺水;碗盖斜搁在茶碗上留上一条小缝,表示正在饮用;如果茶盖离开茶碗,扣在桌上,或者紧扣茶碗,则表示不喝了。这里因为清静,人客较少,小二掺茶时也蛮正规,不时也表演如一龙戏水、金鸡独立等掺茶绝技。

茶客在喝茶时用左手很斯文地端起茶托,慢慢将茶碗移到嘴边,口中一边吹一边喝,右手轻轻地握住碗盖,并用盖子向后拦住浮在上面的茶叶。其实这不叫喝,也不叫饮,应该叫嘬才准确。因为成都的吃茶和云安的喝茶,都由原来的解渴功能让位于社交功能了。

云安人口众多构成复杂,各类人群需求不同,茶馆也就为了生存,应运而生出各种档次。像大码头那样的茶馆,在高码头、小码头、石嘴上等河岸交通沿线都有。像江西街那种茶馆在云安只有在清静、隐蔽的地方开有三两家。

还有很多的茶馆散落在云安的大街小巷,这些平民茶馆的茶客由木船社的工人和盐厂工人为主,辅以各阶层民众,甚至中小学教师。

云安河北是盐工和船工的杂居地,他们是一群收入不丰,但温饱不愁的下力汉子。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只能消极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他们又渴求文化,渴求知识,只好通过茶馆文化来丰富自己,娱乐自己。让自己掌握一天自己的的命运,所以云安的茶馆业非常发达。最出名的平民茶馆要数沙湾码头的茶馆和沈家茶馆两家。

先说沈家茶馆,它开在紫荆桥到衙门口去的要道上,路外面是个吊脚楼,路里面是正店。伙房设在后门口。位置很不错:在汤溪河边上,向下俯视热闹开阔的沙湾河坝,也可直视河中舟揖,远观则还可通过对面石嘴的风景,欣赏云安当时的繁华。旁边的大黄桷树绿叶葱郁,遮天蔽日,夏季大路两边的穿堂风凉意袭人,来此小坐的人当然就络绎不绝了。

除了地理位置好环境好以外,还有就是这里长年有两位艺人轮流献艺——说书、弹琴。一个是冯稽骨传(这是别名,正名冯万卿,云安人),二是戴瞎子(正名戴学贤,云阳盘龙人)。他们一个说评书(我们叫摆怀书),一个弹竹琴(我们叫尺磅磅)。在云安小有名气。

评书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成为我国劳动人民创造的口头民间文学。诸子百家游说诸侯,经常旁征博引,用故事比喻。后来形成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成语。象《怒发冲冠》、《刻舟求剑》、《滥竽充数》等,实际上就是早期的评书。后来佛家也用它来宣讲佛教典籍。晚清时传入皇宫,改说唱为评书了,琴和鼓都省去了。到后来说评书,就是一人一扇一木即可。其姿势两种,一是坐式,二是站式,云安茶馆一般是坐式。后来到学校讲现代评书,就用的是站式。

早上当人们过完早(吃早饭),三五成群地来到茶馆,先选上一个座,马上就和左邻右舍的打起小二,或戳牌(川牌)。有的与对面的伙计杀起了象棋。茶客们聚精会神地毫无顾忌地在这里抽烟、喝茶、下棋打牌,乌烟瘴气。

老板娘新换的衣服很挺,也有米汤浆过的痕迹,还散发着皂角淡淡的香味。但屋里的煤烟混合着叶子烟的味道,还是感觉喉咙不太舒服,有一点呛。

那时没有公开的赌博,输赢不外乎给点茶钱,或者买点花生、瓜子、米花糖表示一下就行。可是人们还是搞起有劲。

当时钟指到上午十点,冯稽骨传如约而至。他,个子不太高,目字脸膛,梳着一个大背头,留着八字胡,头发和胡须都有些花白,嘴里还镶有一颗大金牙。今天他深色的上衣配着浅色的下装,手提一个不大的杂囊口袋。这口袋,红色,但有点脏。只见他双目如炬,健步跨入店堂。立刻,室内嘈杂凌乱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肃然起敬地站立起来。冯师傅、老冯、冯老师、有的干脆直呼冯稽骨传。亲切的寒暄、招呼此起彼伏。他乃双手抱拳,一一颔首致意。

他迅速在预设的位置上落座,从口袋中取出他的道具,一把纸扇,一块醒木,放在桌上。那醒木也叫惊堂木。除此而外,还有他抽的一包红炮台牌的纸烟(当时这种烟是属于中上等级的烟,价格两角,一般人抽的是七分钱一盒的青鸟牌,飞马,大前门才卖两角伍分钱)。老板娘把茶一端上来,他立马清了清嗓子,就开始了今天的说书工作。一开口,四言八句就上来了:

寂寞相如卧茂陵,家徒四壁不知贫。世情已逐浮云变,裘马谁为感激人。大盗徒然投币帛,新君仗尔整乾坤。只看贤母忠良训,便识将军报国心。

列位,今天我给大家讲的是《说岳全传》22回《岳母刺字》。

“却说上回讲到牛皋带着岳飞的一班弟兄,耐不住清贫,与岳飞划地断义,取不义之财去了。岳飞回到中堂,放声大哭起来。突然,门口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岳飞止住哭泣,正要站起身来,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岳飞开得门来,只见来人刷——的一声跪下,倒头便拜……”,就这样三下两下,冯稽骨转把各位听众收拾得妥妥贴贴。

故事先讲了奸佞之人妄图趁机裹挟岳飞另投新主,被岳飞严拒,再讲岳母替儿刺字嘱他精忠报国,最后讲岳飞被宋高宗征召为总制,带八百兵马杀向敌阵。

本来不长的故事,可是加上对各种人物的刻画,动作的描写,一讲就是几个钟头。特别是大量象声词的运用,增强了演讲的感染力。讲到精彩之处,他甚至离开座位,手舞足蹈起来,把故事中的十八般武器摆弄得虎虎生风。听众则随情节的起伏迭宕,不断地摇头晃脑。而演讲者张弛有致,徐疾交替的讲述,引来过往路人、甚至象我们这样的学生,也情不自禁,目不转睛,踮足张望。到中午,人挨人,人挤人。路都走不通了。

冯稽骨传很聪明,能背很多的故事。象《七侠五义》、《小五义》、《封神榜》、《三国演义》、《水泊梁山》、《西厢记》等。现代评书如《江姐上船》、《双枪老太婆》等,也讲得非常好。虽比不上现在的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那样有名,但当时在云安、云阳的评书艺人中也是首屈一指。

很多人还把他当成知识和智慧的象征。听说解放前,他在湖北某地讲他自编的《云安古刹滴水寺》,整整讲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讲到进滴水寺的山门。

沙湾码头的茶馆也是设在要道之上。这个码头与沙湾街连接,又向外伸出去许多,与河对岸的石嘴遥相呼应。那时没有桥,过河靠渡船。沙湾码头就是过河上岸到河北的必经之路。这里设茶馆,生意当然很好。

这个茶馆比较简陋,用几根柱子搭起八木,上面盖了稀疏的一层瓦。房子的下部用废旧船板围成,而且船板上满是锈蚀的铁钉。没有铁钉的地方就是拔掉钉子后的四方小钉孔。房子的垛子上连旧船板也没有围。所以四周虽然无窗,但也透气,光线也很好。用土砖砌的灶台设在门外,很长,上面也是用木柱支起的旧船篷来遮雨。

这里的茶客多是船工。每日除了人声鼎沸,烟尘斗乱,还多了一些与老板娘的调笑之声,还有船工们一声紧似一声的,沉重的咳嗽声,和听起实在不雅的擤鼻涕的声音。这里确实要算云安最平民的茶馆了。

其他茶馆没有女人来坐,这里却有。老船工的家属或年青船工的老娘倚老卖老,闲来无事,常常在茶馆端一把椅子放在大门外面,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无视年轻人的打闹,自顾自地很享受地,在那里抽她的叶子烟,她也听不来竹琴,也不懂历史,顶多和熟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因为她们太寂寞了,需要这样的场合来填满她们的日程表。

云安茶馆的桌子一般都是木制或竹制的小方桌子,椅子都是凉靠椅。这种椅子是用木枋先做成可以收放的架子,然后在架子上下两端绑上三尺来长的,用竹片和绳子连起的的软靠背。人坐在上面非常舒服,所以云安人叫它逍遥椅。每天打烊时老板和丘二都要将这些椅子收起来,才能打扫清洁。第二天又才重新摆放整齐。

这里有个戴瞎子,三十来岁,一幅宽边的大墨镜常年蒙在脸上,很少有人能识他的庐山真面目。但从剩下的五官来看,此人生得还算秀气。且举止文雅,言语斯文。他有一绝活,就是精于竹琴弹唱。到沙湾茶馆来喝茶的多是冲着他的竹琴来的。

竹琴,土语叫尺磅磅,谐音为名。因为它由简板和竹琴两样东西组成。简板叫尺,发出的声音是清脆的“啪啪”声,而竹筒则为琴,竹琴敲打发出“磅磅”之声,两种声音混合起来,极象“尺-磅-磅”之音,所以人们叫它尺磅磅。

竹琴,用直径5—8厘米、长度75厘米的慈竹一根,去节、晾干。将竹筒一端再蒙上猪的小肠膜或猪的护心油皮,调音制作而成。配上75厘米长2、3厘米宽的竹板两根,以背向对,顶端略向外弯曲,就成了简板(极象金钱板的长板)。

演唱时,左手肘托琴,琴靠左肩。同时左手执简,右手中间三指击琴。边弹边打边唱。竹琴弹唱,最初发源于河南,道家曾用它劝学,宣传道家教义,始称道琴。后来流传四川,也是由道士在码头等地演唱。最后在川东盛行,进入民间,形成川东竹琴流派。现在也算本地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戴瞎子的功夫在于一弹二打三说唱,心到手到,技艺娴熟,敲打自如,悦耳动听。他唱过《宋江杀惜》、《昭君出塞》、《华容挡曹》、《元和闹街》。也唱过现代的《红岩》片段。

我们当小孩时也听不懂那些词,只觉得声音悠扬、甜美,小如雨丝;大如洪钟。激越时似川剧高腔,清亮高亢,直刺云天;舒缓时象京剧慢板,行云流水,润及心田。记忆深刻的还有他那扣人心弦的叙述,中间随节奏发出一两声“磅磅”,加上的明快简板声,使人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戴瞎子因故极少来云安了。原来以打鱼为生的周姓后生自学此艺,间或在沙湾茶馆抚琴执简,接替弹唱,艺名周打鱼。他虽不及戴某,但也勤勉肯学,进步也快,后来他在云安竹琴方面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不管江西街,大码头,还是沈家茶馆,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除了评书、竹琴,云安茶馆还出现过一种说唱艺术,叫打荷叶。它是用左手把一个带荷叶边的铜镲支起,右手既要挟一细木棍,又要握两片木制简板。表演时,一边说唱,一边按剧情节奏用木棍敲击铜镲,抑或加上明快的简板。这个形式很有节奏,也很动听。因为唱腔也是仿于川剧,咿咿呀呀的,也有慢板也有高腔,气氛也很热闹。是演唱者手脑并用,难度系数也很高。

云安惟有一人,一生钻研此技,此乃我三外公刘芝山。他终身未娶,热衷做一民间艺人,游走在云安各茶馆之间。他技艺精湛,吐词清楚,节奏明快,镲、板收放自如,韵、调抑扬顿挫。每当由他演唱时,客座甚多。解放后被县里定为“打荷叶”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老人家在我三舅家去世时,云阳县有关文艺团体和相关领导几十人,亲自前来悼念。他老人家虽然留下几大箱唱本和有关书籍,但最后这一技艺还是随他的仙逝而失去传承。

还有一批人,相当于今天的票友。不过不是京剧票友,而是川剧票友。他们在无人献艺的那段时间,相邀在在江西街一带的某一茶馆,打起川剧锣鼓,客串剧中角色,自己给自己娱乐一番。在云安这叫打围鼓,也是一种茶馆文化。

可以说,云安茶馆捧红了当年的冯稽骨传、戴瞎子、周打鱼、刘芝山;也可说是他们的说唱艺术共同成就了云安的茶馆文化。

云安茶馆,本来是云安民间的一种基本生活方式,但它却衍生出如竹琴、评书、打荷叶、打围鼓这些多彩的茶馆文化,这些文化,最终也变成了云安人心中一道永远也抺不去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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