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历史:为什么说张巡救了国家,却亡了天下?
公元755年12月16日,安禄山召集诸将,诈称有密旨来召,要求自己立即率兵勤王。众将听后都一脸惊讶,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安禄山起兵十五万,自范阳进发,迅速攻克了河北二十四郡,占领东都洛阳。唐玄宗急命李随为河南节度使、许远为睢阳太守,令其阻击叛军的东南侧,切断通往江淮的要道,确保江南漕运畅通。此时平原太守颜真卿率先起兵平叛,河北诸郡在沦陷一个月后又争相呼应官军。唯有谯郡太守杨万石想要投靠安禄山,他逼迫下属张巡去向叛军献降。张巡不肯听命,在逃到真源之后,他便率领吏民恸哭于老子庙中,之后召集义兵二千余人,为朝廷坚守雍丘城。
安禄山于次年正月称帝后,叛军迟迟未见进展。五月份,郭子仪与李光弼击败史思明,收复了河北十余郡。安禄山大为惊恐,一度想要退回范阳。谁知一个月后,哥舒翰在唐玄宗的命令下,弃险不守,选择主动出击,结果导致全军覆没,潼关被叛军攻占,局势急转直下。败讯传来,唐玄宗急忙丢弃京城,往川蜀地区逃命。郭子仪、李光弼被迫分兵南下增援,导致袭击范阳的行动失败,战乱进一步扩大,而那个恐怖的日子也就要到来了......
安禄山起兵反唐
张巡转战睢阳城,悲剧即将上演
唐玄宗逃走之后,河南、河北与关中的大部分地区都被安禄山占领。叛军只要继续向东南推进,在攻克雍丘与睢阳之后,便可控制住富庶的江淮地区,并且切断漕运要道,那样唐朝就会被挤压在宁夏与四川这两个偏远的地方,太皇上唐玄宗与今上唐肃宗都再无还手之力了。
于是,叛军令狐潮奉命进攻雍丘,他与守城将领张巡是故交,在交战之前,二人于城下交涉。令狐潮大声说:“天下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
张巡回答说:“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之举,忠义何在!”令狐潮面露愧色而退,他令军队团团围住雍丘,切断城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四十天后,令狐潮又对张巡说长安已经沦陷,皇上自己都逃亡去了,你何不趁早投降?当时有六名将领认为众寡不敌,玄宗存亡未可知,不如投降为好,张巡便假装同意。第二天,他在大堂上陈设玄宗的画像,然后引六名将领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全部斩首。
眼见粮草即将耗尽,张巡便打开南门,假装向敌人叫战,暗地里却派勇士衔玫渡河,偷取了叛军的千斛盐米。他还让士兵们编出一千余个稻草人,趁着夜色沉下城去,诱使敌人争相射击,以此借得弓箭数十万枝。之后又趁敌人松懈的机会,放下五百名敢死之士,前往焚杀敌军的营帐,使令狐潮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在经过四个月的战斗之后,张巡以三千人的兵力前后斩杀叛军数万人。
然而,随着山东地区沦入敌手,雍丘的粮道被断绝了。张巡只得率众转战宁陵,他于唐肃宗至德二载收到睢阳太守许远发来的急报,说叛将尹子奇正引兵十三万来犯,如果睢阳失守,江淮就保不住了。张巡闻讯,急忙离开宁陵,率领三千兵马进入睢阳,与许远组成一支仅六千八百人的守城部队。
张巡坚守雍丘、转战睢阳
要想救更多人,就得先吃掉部分人?
张巡入城之后,许远自知才能不如,便将主帅的位置让他,自己则负责后勤保障的工作。
在张巡的指挥下,官军与叛军一天之内交锋二十回合,昼夜苦战不休。在十六天里,共生擒叛将六十余人,斩杀士卒两万有余,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之后,叛军只得连夜退去。
为了防止官军乘胜收复陈留,心有不甘的尹子奇在一个月后又领兵来犯。张巡便对士兵们说:“吾蒙上恩,贼若复来,正有死耳。诸君虽捐躯,而赏不直勋,以此痛耳!”于是宰杀黄牛来犒劳军士,众人皆为之感泣。将领南霁云等出城迎敌,径直进攻尹子奇的大营,斩拔将旗而还。在这次交战中,尹子奇被射瞎了左眼,叛军只得解围而去。
然而,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叛军第三次来攻。此时,睢阳城中的粮草已经耗尽了,士兵每天只能领到一小点米,要掺着茶纸和树皮才能下咽。在前两次交锋之后,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且都疾病缠身,不堪战斗。眼见城中日益危迫,张巡便令南霁云突围而出,向彭城的许叔冀求救,不料后者闭门不见。南霁云只得再往临淮去找贺兰进明,进明认为睢阳马上就要沦陷了,现在出兵已经没有意义。于是他大摆宴席来招待南霁云,想收其为己用。南霁云大哭说:“昨出睢阳时,将士不粒食已弥月。今大夫兵不出,而广设声乐,义不忍独享,虽食,弗下咽”。说完拔剑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然后回睢阳去赴死。
孤城绝粮
叛军知道援军不会来之后,对睢阳的包围更加严密。张巡与许远商议,认为睢阳是江淮之屏障,如果弃城而去,叛军必然乘胜追击,不仅会被其虏获,而且江淮地区还会沦陷入敌手,不如坚守以待之。在茶纸吃完之后,他们就开始吃马;没有马吃了,便掏鸟窝、掘地鼠;最后,当一切食物都耗尽之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旧唐书》记载,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农历十月初八日,看着日渐饥困、衰弱的士兵,张巡唯恐人心危惧,虑将有变,于是他把自己的爱妾牵了出来,面对三军将士大声说:
诸公为国家勠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少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
于是便将身边的这个女人杀死、肢解并煮熟,以此来犒劳三军,将士们看到后都纷纷流泪,不忍心吃人肉,然而张巡还是强迫他们吃了下去。受此“启发”,许远也把自己的奴僮推出来杀掉,当做守城的口粮。然而悲剧不仅限于此,史书写道:
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
张巡为了守住一座孤城,坚持自己忠君爱国的信念,居然带头去吃人,把城中最需要保护的弱势群体全部吃光!难道为了救更多人,就得先吃掉一部分人吗?
为了守城而吃人的将领
张巡救了国家,却亡了天下
吃人之后,被保全的不是城池,而是气节。在睢阳沦陷的前夕,张巡面向长安俯首跪拜,痛哭道:“臣智勇俱竭,不能式遏强寇,保守孤城。臣虽为鬼,誓与贼为厉,以答明恩”。说完便与南霁云等三十六人一同被尹子奇杀害。
睢阳沦陷之后的第十天,唐军就收复了洛阳,故而张巡被认为牵制了叛军的兵力,为官军争取了时间。不过有人觉得吃人的做法还是难以原谅,对此,张巡的好友李翰等人积极帮他说话。他们认为张巡坚守睢阳,阻挡叛军入侵江淮,保全了大唐的社稷,实为大功一件。于是唐肃宗便追封张巡为扬州大都督,为他立了庙。《新唐书》也评论张巡说他“虽力尽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肯定他为了保国而吃人的做法,认为吃掉少部分老弱病残,保全大部分江淮百姓,是功大于过的壮举。后世的人多循着这种功利的观念,把人的生命化为数据对比,再无人去正视那些被吃掉的妇女、孩子和老人了。
直到晚明时期,才涌现出一批反思中华文化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用全新的观念来审视历史,发表许多不同的看法。王夫之就认为张巡的行为是难以用加减法来计算的,他的功绩固然很大,但罪过也并不小,李翰与《新唐书》“损数百人以全天下”的观点是可鄙的。在他们看来,那些被吃掉的无辜之人只是一种代价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对于这种冷漠的态度,王夫之异常愤慨,他说:“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倘若李翰还有点人性,在听闻张巡吃人后,早应“心悸神惊”而不忍再重提了。结果他还要昧着良心,把无辜之人的死亡贬低为不可避免的损失,充作他人功绩的组成部分,真是全无心肝。
王夫之与顾炎武同为明末启蒙思想家的代表
倘若援军到达,张巡幸而不死,难道他还能带着吃人者的身份荣登功臣之宝座吗?他难道不会为此惭愧而自杀吗?王夫之说:“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张巡的本分在于坚守城池、完成使命,如果因粮草耗尽而不能生存的话,那就去战死沙场或者自尽以明志,不应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不应把别人当做牺牲品来分食。他与恶龙缠斗过久,乃至于使自身成为了恶龙,沦入罪恶的深渊。如果说安史之乱破坏了唐朝的法律制度,那么张巡则破坏了唐朝的道德人伦底线,后者比前者更难以修补。在宋明时期,每当城门快要被攻破时,总有一些“忠臣义士”出来决定妇女儿童的生死,就连那位崇祯皇帝也在砍杀子女之后才上吊自尽,这是对生命的漠视。
顾炎武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张巡就处在保家卫国与亡天下的交汇处,他为了保存大唐江山、报效朝廷的恩养,不惜以“人将相食”为代价,破坏了人伦的基本底线,把国看得比天下还重要,这便是传统中国人的局限。顾炎武要对此进行清算,他说:“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天下要比国家更重要,因为天下是万古不移的人伦秩序,而国家只是百年一变的易姓改号。匹夫要以捍卫人伦秩序为己任,反对率兽食人或人人相食的罪恶。至于易姓改号之事,既然自己不在其位,那就只好交给肉食者们去谋划了。
张巡带头吃人,破坏了人伦秩序,所以亡了天下;他通过吃人,建立了功业,保全了国家,故而那些被肉食者们歌颂,然而,又有谁记得那些被吃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