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这回事
原创2021-07-03 09:34·竹语风吟
没有麻将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生命中遇到了麻将,就好比人生遇到了爱情。
无论一个人经历多么丰富,无论贫穷,也无论显贵,生活中都会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比如,有钱人不一定会有权,有权的人一定都有钱,但有钱又有权的人,也不一定能够予取予求;有人嗜血,却不敢杀生;有人好色,却既不是高富帅,还没有包天胆;有人满腹经纶,却时运不济;有人穷困潦倒半生落魄,却依然对理想主义充满幻想。许多表面上权势熏天的人,其实活得不一定比走夫贩卒自在,虽然月入两千可能会比年入两百万更让人踏实,但月入两千的人却把年入两百万设定为人生目标。那么,怎样让所有的人用最低的成本换来自己力不能及的生活体验,就不仅仅是如何提高一个人幸福指数的社会问题,还是一个事关人类命运的哲学命题。
麻将因此而出现。
在麻将里,懦弱者可以拥有影响他人命运的权力,贫困者可以做一夜暴富的美梦,喜欢冒险的人可以尝试各种奇幻惊险的心跳经历,无聊的人也能够从中找到无穷的乐趣和刺激。而平时被家长、领导以及家属们关在笼子里的你我人等的狼子野心,也可以在麻将中蠢蠢欲动,找到撒野的空间。
这就是麻将存在的理由。它已经不再是数学问题中简单地排列组合,也不再仅仅只局限在统计学和概率论的研究范畴之内。
麻将从诞生之日起,就被定义为“搏戏”而非游戏,就是因为麻将自带秒杀一切综艺娱乐节目的无敌魅力。
麻将的无敌,首先表现在“搏”。《广韵》说:“搏,击也。”就是干倒对方的意思。虽然干不干得倒除了意志之外,还有许多其它因素影响“干”的结果,但是取胜的意愿却一定是决定性的前提条件。就好比有一手好牌如果没有斗志则大概率不会赢和拿到一手烂牌却因为钢铁般的意志而很可能会翻盘一样,意念的重要性暗合各种易经八卦河图星象等玄学的基本原理的和规律。而且,“搏”不仅能够从根本上满足人类好斗、自私、贪婪、猜疑、贪欲、控制、占有等本性,还能够让隐匿在人性深处的另类人格得到释放而无伤大雅。这是麻将的神奇和高明之处。
搏戏之“戏”有模仿推演的意思。古人有搏戏遣兴的说法,既是指通过对各种生活场景的模拟再现,而达到消遣娱乐的目的。区别于沙盘推演,麻将的搏弈更生动真实。在麻将场中,既能体验两军对垒、剑拔弩张的紧张激烈,又可以领略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云淡风轻;既能一窥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世相百态,又能够觉悟“不如意牌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的人生真理,这难道不正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吗?
如果把和不和牌作为衡量一个人麻将水平高低的唯一标准,那么,相比于其他人类群体活动,麻将竞技过程则相对公平。经常沉迷于麻将的人都知道,“人无百日好,牌无把把和”是麻将场上一条铁律,适用于每一个人。方城之战中,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鄙视链。无论贫穷贵贱,只需要手气好,都有可能拿到一手好牌。而且手气一事,往往和技术无关。好牌自天成,妙手偶得之。所谓妙手,相当于当年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和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权利财富等没有任何关系。比如“新手上场,横冲直撞”是大家公认的麻将规则,虽然没有人能说清楚其中的道理,但是同样没有人能够否认这种现象的存在。见生手而退避三舍者,常见常有。
麻将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不同于大多数人无限重复、庸常无聊、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麻将的不确定性令人神往。在麻将场中,最终的输赢出现之前,概率论是一个伪命题;输赢出现之后,宿命论则大行其道。麻将是不到最后不能确定输赢的。所以说,和“不到终点,每个人都是黑马”这句话契合度最高的,是麻将而绝非人生。人生是要遵循因果定律的,没有付出和努力,想要得到一个好结果,依靠运气基本上没有可能。而麻将则是随机的,没有人能够预知下一张牌的花色和点数,就像一个人无法预测上帝的骰子会掷出怎样的点数,因而也就无法预知自己的牌面走向和结局。而且麻将规则中的吃、碰、杠等玩法以及各个玩家不同的性格、心理、处境、情绪,不仅增加了过程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更为麻将增添了无穷乐趣和烦恼,让一众“麻友”既爱且恨,却又欲罢不能。
凡是可以让人兴奋的,都是有可能让人上瘾的,麻将也是这样。这也许正是麻将的魅惑之所在。但是相对于香烟和毒品,麻将的成瘾性则常常被人们忽视。和毒品的生理性和心理性的双重依赖不同,麻将的成瘾性主要表现在心理依赖上。梁启超先生说:“唯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唯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把读书和打牌相提并论,古今只见梁任公一人。只是一般人哪有梁先生的风骨操持?一个人深陷麻将之中的人,对麻将的依赖程度不亚于吸毒者对毒品的依赖。不过麻将的社会容忍度较高,而毒品则被千夫所指,被视为洪水猛兽。但是从本质上看,对麻将的过度迷恋,其危害在实质上和毒品并无二致。乡里有一人,一生痴爱麻将,技艺精纯,上场时可以“全闷”(相当于下盲棋),乡人称其为“教授”,是我乡麻将运动的领袖和开先河者,也是积极热心的推广者。有一回鏖战了局,抬腿时却发现脚掌无法着地,仔细一看,整个脚掌起了一层大水泡。原来,乡下冬夜,寒冷不可忍耐,四人便抬桌上炕,鏖战终宵,竟忘了炕是火炕,是砖石砌就的,而脚是人脚,是泥做的骨肉。火旺时温度飙升,满室生春,却在不知不觉间被烫成重伤,以至于此人两个多月都无法行走,一时传为笑谈。可见任何事情一旦过度,都不是好事。因为沉迷麻将,有人败尽家财,有人夫妻反目,有人兄弟不睦,有人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甚至有人因情绪激烈而猝死牌桌……令人嘘唏之余,不禁哀伤。
和其它的宣泄方式不同,麻将相对温和优雅,符合人类虚伪做作的心理。同时,麻将对智力的要求不像棋类运动那样高,对体力的要求不像竞技运动那样严,这就为全民参与提供了可能与条件。方城之战,智商高的人固然可以从战略上掌控局势,但架不住对手手风顺、运气佳。体力在麻将场上也是没有明显优势的。一枚小小的骨牌拈于指尖,是不需要虎背熊腰气壮如牛作为的身体条件的。所以,当体力和智力都无法成为影响结果的决定性因素时,自知平庸而不甘于平庸的人们,便自以为是地以为看到了可以逆天改命的机会,趋之若鹜就在情理之中了。这是麻将的幸运,也是普通人的悲哀。对普通人来说,麻将和观剧都是对自己潜意识中某些被压抑的欲望的演绎,是一种自我代入,现实不现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不过,麻将的温和不等于打麻将的人也同样温和。耳闻目见的,有由朋友变成赌友,再由赌友变成对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有一言不合,抡着凳子互殴而致人骨折的;有拳脚相加,肋骨断折,导致肺部破裂的,不一而足。
麻将所具备的的解压和减压功能,是它拥有众多拥趸的一个主要原因。生活不易,人生有太多忧愁烦恼,即使再强大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可以吐槽的树洞,而麻将正好拥有这样的天然优势。所以,在普遍焦虑、浮躁的当下,需求和供给一拍即合,有力地推动了麻将运动的全民化进程。特别是值此后疫情时代,百业待举,只有麻将运动愈来愈火热。小区楼下有间出租房,先是有人租来开了家面馆,后来有人开了家养生馆,再后来有人开茶叶店、窗帘店的,无一例外地赔钱关张。只有最后接手开麻将馆的,生意好到爆。两年时间,房也买了,车也换了,媳妇也快换了,成了唯一的人生赢家。
麻将桌前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据说麻将出现于明末,前身是一种叫“马吊”的纸牌,在晚明时期风靡一时,直到清兵入关,士大夫们仍然乐此不疲,硬是把流血漂杵的战争,臆想为指掌之间的游戏。因而吴梅村说明朝亡于马吊,闻之令人及既愤怒又悲哀。民国时期,麻将一度成为中华文化输出的代表,风靡美欧。上世纪80年代至今,麻将成了真正国民运动。地不分南北东西,人不分男女长幼,纷纷投身其中。一时之间,引领社会娱乐消费新潮流。
不过,麻坛固然如画,人才亦可辈出,却始终无奈岁月倥偬,浮生若梦。所以,还不如把生命中所有的悲喜离合聚集起来,以名利为万,以欲念为索,以得失为饼,凑成一桌麻将,邀三五知己,相杀相爱,相依相偎,岂非美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