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266期】【河南·平顶山】艾平丨白云生处 / 开普饭

白云生处

作者/艾平

车行山间，掣风拽叶，林木退隐，不见惊鸿飞起，透视车窗外，山岚氤氲，遮去了一路好景色，七月流火湮灭于白云山的蒙蒙细雨中了。

冥蒙引我想起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在有的唐诗版本里，“白云生处有人家”一句中的“生”字写作“深”，或是误传缘故，“深”字意指僻壤，而“生”是动词，一字之别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以“生”字连句，既有幽远又有驿站蕴意，一下子激活了人体细胞，摈除疲困，寻那眼前一亮处。那么，今夜我将投宿何处？

大巴车沿盘山道迤逦而行，我在颠簸中荡起思绪，去想那位唐代诗人，想他写了那么多好诗传唱，一准儿走过许多山路，触到自然的灵魂所在，生发出生命原始的歌咏。现代文明赐人以快捷便利，缩短了地域间距，人与自然对话却愈来愈肤浅，或流于形式，只掠到些浮光浅影，黯淡生命的原色；那些砍光满山树种金子的博弈，更昭示着跟风的盲目和拙劣的棋艺，留给后辈的或只有盆景可以摆弄。

车近洛阳白云山九龙瀑时，密织的雨丝开始稀落，天光亦由黛色而为渐白渐亮。九龙大瀑布位于长3000多米的白龙大峡谷中部，瀑布山体天然形成九条龙身岩纹，上与蓝天白云相接，下与碧潭深渊相连，在水源丰沛季节，落差123米的瀑布，犹如一挂白练冲下，又似巨人的白发飘然。

拾阶而下，沿搭石而进，趋近瀑布时，四溢的水花若雪珠碎玉扑面而来，寒噤顿生，此时我方神会“水自石间流出冷”曼妙。凝眸间，感知有人嬉水，亦掬一窝在手，饮而后快，继之撩起清冽溪水洗脸，似要揩去一路风尘。

游兴正酣时，导游催促撤离，大家不得不选拍几张照片，匆匆踏上行程，赶往白云山蓝天宾馆，原来那里已订好了房间。

山区的夜晚，暑气敛起它的芒刺，空寂中隐伏着神密，偶尔从林间传出的啾啾声，掠过心头，留下怵惧的暗影。沿宾馆前山溪散步到水湾处，见人已寥寥，山峦黑黢黢，溪声萦纡，不免憷意生发。踯躅间，忽听手机铃响，便踅身回返住所——篝火晚会已拉开序幕。

在宾馆楼前桥头，瞥见那个收拢水上漂浮球的男孩，便打手势邀他到晚会场凑热闹，岂料小伙子摇头说，他还要到别处打夜工，从洛阳来景区做事不因拮据，只为体验生活，因为秋后要读大四了。

远离火焰为了感受更温暖，道别才有明天的邂逅。在不远处停车场中央，援手成圈的游客，正围着篝火恣情奔跑，油松枝噼啪的炸响，犹如迎宾礼炮回荡在山谷中，余音缭绕。此刻，我仿佛看到自然的响箭，正穿过时空栅栏，化一座虹桥，汇八方游子，来这荒僻千年的天坛，执手献上生命的舞蹈。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城市的楼阁限制了居者的视野，困惑演变为心间高墙，隔阻了寒流，也遮挡了阳光，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缺失，而今陌生的手拉在一起，焚灭了那一半冷……

翌晨，游团披着薄雾开拔，走向山深处。通往玉皇极顶的山路，陡峭而无跌落沟谷之忧，路标所指路径皆清晰可辨，而盘山道上女挽手男，壮携幼，老少互做手杖，孤旅拄竿走，团队顾首尾，不绝如缕，竟无拥挤塞道之虞险；那些抬滑竿者、售山货郎亦无强买强卖的山霸气，唯不尽人意者，乃天公不作美，山中无雨而雾，一派莽苍。

亢奋中，撵上一位青年挑夫搭讪，他用手杖支撑住盛沙的篾筐，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拘谨得有些木讷，我问他答，我无语则他沉默。当问及辍学原因时，小伙子的同伴抢过话头说：“娃儿下学为了他两个妹妹能读书，那天，他爹站在祖屋檐下，扳着手指说，‘十指连心，娃儿天分差，不是吃学问饭的材料，还是出门挣钱济家用吧’。说罢，猛按自己那个伤指。娃儿见爹疼得淌汗，便抹了泪跟村上建筑队来了”。

“背沙上山，每天能挣七、八十元钱！”那小伙儿掐指补充道:“一市斤沙换叁角柒分钱，山上山下，一天往返两趟，一趟能背上百来斤重，身板壮的背一百八十多斤哩！”

我则思忖他们一日的行程，“这么说，每天要负重赶十几里山路哟！”为了验证挑夫脚力，我竟鬼使神差般地要过攀带，背筐上山。孰料这一试，便称出了斤两——当我踉跄着数到第十七个台阶时，再也没力气抬步了。

我在路人的不经意中放下了重担。如果说涣散我体能的还有别的因素，那就是在我成为一个挑夫当儿，从擦肩而过人的冷漠目光里，从以我为教典、点拨孩子读书家长的举止里，从笑贫不笑娼的狂客恣肆的言语里，我感到脚下的每个台阶便是一座山。

山峰突兀，根植九尺碧渊。我们文化的经脉管壁积淀了血脂，隔膜出彼此的距离，孤独在各自一方。可以告慰我的是驮行者留下启示——山的尽头是平原，起步陂陀收藏平坦。

然，我的祝福只是期望而已，因为在我背负沙筐当儿，由沉甸甸联想到人总被欲望左右，一路搜求，只摘果子不计树荒，唯恐自己不够肥硕，驮起日子里的多余，压弯了的不只是腰杆，还有灵魂菩提，把生命里一枝一叶变得脆不可触。于是，困惑翩然而至，烦闷起于无端，萎顿朦胧了意向，幸运失落在踌躇中，叩问不再远离自己。

走进中原极顶玉皇庙大殿后，始感这处地处海拔2216米的道教圣地，香火旺盛，灵气十足：焚香祈福者目光虔诚，投币纳寿的悉心问道，占卦求财人满口许愿，索符庇佑禄位的主儿念念有词，抽彩锁姻缘的小哥小妹出手阔绰……玉皇神像前蒲团上，你起他跪，人去人来，好不热闹。

道教创始于东汉时期，其前身为“五斗米教”，乃原始道教一枝，即入道人要交五斗米。创始人张道陵死后，其孙张鲁嗣位，建立起一个宗教小国割据汉中，教民信奉消极迷信的《太平经》，但在当时战乱叠起年月，汉中成了最平静的地方，后来这个天府鹿砦因积弱失土，张鲁手摇白旗投降了曹操。

道教与道家不同，道家是一个学术派别，道教则是原始的信仰神教、巫术等迷信宗派的演变，附会了道家黄老修真之说，拾取方土图谶和神仙方术，吸纳邹衍阴阳五行说相玄学等，如江河纳山溪而做大。后来，又在外来的佛教影响下，形成了道教的不少宝典。道教讲究长生不死，白日升天，羽化登仙，认为人通过炼丹、符箓等方法修炼，形神都可不灭。

入道观，悟红尘缘；践修行路，上云天。在玉皇庙楼阁入梯口，有几个身着彩缎民服的女郎，手攥红色打心结丝条同游客讨价还价，时正人声鼎沸，我只好踅身而回。站于门楣处，环顾周遭，目光落上祭坛，我在心中默念这片皇天厚土，于此能为万千生灵请托福祉；我更祈愿大慈大悲的道观天师、得道真人，以启鸿蒙之志，拆人间藩篱，播洒阳光于城市的暗室窨角，透射山乡的村村舍舍……

沿玉皇庙旁天梯登上玉皇极顶观景台后，见一路伙伴李先生滞后，我示意摆弄相机的马月女士稍等一下。手扶玉砌雕栏，极目远眺，畅抉心垒，但见水雾蒸腾，若层层堆烟；俯瞰渊壑，只听风吼不闻鹤唳，松波湮灭，不能摹状。惊骇之余，落步谨慎，唯恐跌下幽谷。

一刻钟后，李先生蹒跚而上，同事马月旋即操动相机，要我俩拿住表情，纪念到此一游。时正赶巧，天光大开，无涯云海叠浪而来，次弟展现，恰似银花团簇。细眼看时，又若旷野雪，忽而堆垛忽而沉陷，丘壑分明，峰突松兀，闪眼迷魂，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约时过半分钟，天公突然收敛笑容，光暗云灰，眼前一片混沌，那些迟来早去的观光者，只有嗟悔的份了。

自然和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与自然生态系统保存完整很有关系。播谷而雨，梅红扬雪；鼠吃眠蛇半年，惊蛰后蛇食鼠半载，生态平衡造化自然奇妙。白云山景区森林覆盖率达98%以上，盛夏最高气温26度，有动物204种，植物1991种，动、植物链皆处于原始状态。

白云山景从随心，不惟气象独韵，更在于无斧凿雕饰和虚拟荒诞的矫情，因而沉淀了人思想水泊里的杂质。看景不如听景，洛阳白云山是个例外。

作者介绍：

艾平，笔名，中尉，平顶山市人，散文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04年被《九头鸟》杂志评为年度优秀作者，06年、07年作为特邀人员出席北京·第二届中国当代散文论坛和中国散文年会。作品发表于《小品文选刊》《散文选刊》《九头鸟》《文艺界》《湍河》等21种报刊，获当代散文精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