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捞纸帘,几许少年心事
明前茶
小朱至今记得自己学习编竹帘的起始:中考结束,他们这拨野马驹都兴奋过了头,半月之内,小朱闯了两次祸。一次是削篾作剑,在竹林里玩侠客激战游戏时,竹剑不留神戳到小伙伴眼角,血流满面,差点让人瞎了;另一次是偷骑人家的摩托车,下坡时连人带车翻沟里去了,小朱倒没事,后座上的小伙伴小腿骨折。
两次事故,赔掉父亲一整年做捞纸帘的钱。加上小朱中考成绩不理想,上不了高中,父亲整整一个礼拜,脸沉得像黄梅雨天的一大块生铁。小朱的心也足足绷了一个礼拜,最后,他听到父亲淡淡地说:“跟我学手艺吧,如今泾县的宣纸有一半都出口国外,捞纸帘不够用,我跟你妈忙不过来。”
惩戒来得如此之轻,小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依照他的倔脾气,还是犟了一句:“我可不学织帘子,坐在织机前屁股一天不能抬,闷都闷死人了。”
父亲呛他一句:“你暂时还没资格上织机。你这毛躁性子得打磨,先抽竹丝,再学着在成品帘子上抹漆吧。”
朱家世代做捞纸帘,一幅细密的竹帘,四周钉上木框,就可以在纸浆池子里来回荡漾,让纸浆在竹帘上薄薄地附着。竹帘倒扣,轻轻掀起,一层湿纸便留了下来。捞纸帘的质量是否过硬,是手工宣纸是否匀、平、光的第一步。
跟着父亲学做捞纸帘,一开始,小朱只做一件事:父亲剖好竹丝,他把竹丝从铁板上一个直径不到2毫米的圆孔里穿过去,左手穿,右手拔,只听“刺啦”一声,一团竹绒就在铁板左侧浮现。穿过孔洞的竹丝,横截面就由方形变成圆形。这个工作单调又考验人的利落,抽拔的速度不够快,不是竹丝半截断掉,就是抽到一半竹丝卡在孔洞里。抽拔竹丝的工作做了两天,小朱的手就开裂了,涂护手霜也不管用,那些升腾的竹绒,把手上的油脂都带走了。
不过,他好像不反感这项工作,空气里充盈着新鲜竹汁的味道,涤荡肺腑。父亲偷眼瞄看儿子,看他将一小束抽拔成圆形的竹丝举起来,迎着阳光观瞧,脸上有微微的惊讶与得意,父亲就安心转过脸去织竹帘了。
抽拔竹丝,是为了编好的竹帘紧密匀实。如果竹丝的横截面是方的,编织成的竹帘在捞纸过程中,竹丝的棱角会翻滚,帘上留下的纸浆就有厚有薄。
竹丝从圆孔中穿过去,就像穿过去无穷无尽的少年时间,无穷无尽的白日幻想。动作熟练后,小朱居然经常想起他初三时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她甩着高马尾,去上县一中了。小朱知道自己今生可能不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糙小子心里,浮上了一点怅惘。这点怅惘,像竹绒一样“刺啦刺啦”地在他心头升起来,越聚越浓,赶也赶不走。
小朱知道,他必须在工匠之路上继续向前走,他将与大部分同龄人分道扬镳,他将留下来与老家的青山绿水发生永久的关联。他脸上的青春痘迅速消隐了,脸庞长开,眉宇间长出沉静之色。他学会了为捞纸帘上漆。漆树林里割来的土漆,用揉成团的丝绸在竹帘上抹匀。如果用棉布蘸漆来用,会在竹帘上留下很多细小的棉花毛毛,很难处理。漆涂完之后,再用猪鬃毛刷子刷匀,摊晾在太阳下,等着漆面氧化成膜。
最后,小朱终于学会了编织捞纸帘。小朱跟父亲说,他亲手制成的这第一张帘子不要卖,他要留个纪念。父亲只答了一个字:“成。”
小朱卷起那张帘子,就出门去了。他去了女孩家。大门紧闭,透过大门的缝隙朝里望,里面的荒草过腰,一棵巨大的柿子树已经开始落叶,显露出那一树娇艳甜蜜的果实,像小灯笼一样明亮。问过邻居,邻居说,自打女孩考上县一中,家里就把宣纸作坊转手给女孩的舅舅,全家搬到县城去了。
小朱推了推门,竟然发现大门虚掩着,他进去,惊飞了草丛里的宿鸟。他把捞纸帘挂在女孩家的门廊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西风扫落柿叶的轻响,只有风势催动白云的轻响。天那么蓝,云那么浓,帘子筛下的光影那么齐整。一个少年的心事,在这里有了安静的交代。
那一刻,小朱知道自己桀骜不驯的少年时光,已经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