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蘸蘸:桥上风景桥中人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卞之琳说: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1
黄昏时分,昔日夕阳西下的行程,被今日的层层乌云覆盖了每日流逝的路径。
敏站在新建起的沟通南北校区的大桥之上,撑着一把已陪伴自己三年之久略显陈旧的蓝色格子伞,在蒙蒙细雨中沿着桥边来回踱步,或偶尔停了碎步看着桥下来往飞奔着的各色车俩,观望远处迷人的风景,聆听嘈杂环境里偶尔清脆的鸟语,细闻空气里和了钢筋与泥土味儿的花香,假想着此刻的自己就仿佛立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彼岸,诗意的想起卞之琳,想起断章,想起散文诗里的字字句句,然后羡慕作者诗意的情感,诗意的情怀,诗意的生活,诗意并丰富的精神世界。
城市里的初秋,马路边排排站立的树上还摇曳着绿叶,泛黄的只是为数不多几片;公园里绿化地带的草坪还很鲜绿,枯萎的是早已坏掉了根基的几株。但这些都无所谓。此刻让人微觉悲伤的不是它们的枯萎或泛黄,而是,心中被绵绵细雨漾起的思绪无绝期。
敏无所事事的站着,耳机里主播富含磁性和深沉的声音还朗读着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心灵被文章一词一句的描摹勾起了无限回忆,眼眸被映入的一景一物的自然陈设占据了等待,她心绪沉静且又冰凉,好像习惯了这种回忆,喜欢上了这种被非法侵占的等待。
或许,即使身边偶尔擦肩而过某些路人,熟悉的,陌生的,点头之交的,或有意挽留的,都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会去留意她是在等待高楼之上的人,还是希冀远方的“景”再次出现?
只有她心里的那个自己知道,逝去的光阴,以及随光阴走进过去时光里的人,都是她此刻在飘起雨的天空下久久立在这里不愿离去的原因。她没有再去仰望高楼,因为别人的梦早已被装饰,她无需希冀邂逅,也无需多愁善感;她也没有再继续眺望周遭属于自然的或者是人文之景,因为此景之中那些平凡的长椅之上来来往往休息的过客里再也没有她熟悉的有些佝偻的身影。她的期待,她的空妄,在一个月之前随着她逆着时光流逝的背影就已开始被注定,她的怀念,她的记忆,顺着岁月如梭的脚步愈演愈烈。
敏转过了身,背靠在天桥边上不再凝望远方亦不再俯视马路,她需要仰望天空,她需要把某些在眼眶里打转的难耐通过扬起倔强的脸庞把它们原路打回,就算仰望的此刻阴云覆盖了天空,细雨连绵,但雨水滴落在脸上绽开的瞬间让她的心也绽开了希望和开阔,让思绪泛起,让记忆明了。
2
敏想,一个月前,那还是很忙碌的一段时间,忙着为抉择好的路途拼命奔波,忙着为了过关期末考试而努力付出,忙着因为承诺在城市的两点之间来回跑动,也忙着因为害怕面对最糟糕的结果来临而日夜祈祷,但也就是那样的一个月,她的忙碌有的顺遂了心意,有的却未能拗过人世无常,逃脱天意抉择。现在她手里紧攥着主播朗读着的这本书,一个人空落落的满怀着侥幸在城市里茫然地寻找已逝去者,但她却又无比清楚的知道,三年来就只有那一个人,在她年老生命的最后几年给敏带来陪伴,带来与众不同,同时也带给她带来别样的人生指导和经历。
敏以45度角的方向仰视着天空,默念出了声,反复呢喃着文奶奶,但她知道即使天堂里的她看到此刻狼狈且无措的她,听到反复的呼唤,但她却再也不能回答她一句,应和她一声。
敏还是不争气的将泪和进了打在脸上的雨水里,她感叹时光太匆匆,岁月太无情。犹记三年前她一脸茫然却又悠然自得的来到憧憬的大学校门口,幸运的是在浑浑噩噩之间遇见文奶奶,她的倾听着,她的朋友,她的亲人。而今有关被定义的四年的期限还没有到来,而她却先于期限而走,留下敏一个人在这个熟悉却让人始终找不到终点和归宿的地方继续逗留,与未知周旋。
敏知道,她是幸运的,但现在,这份幸运却突然终止它的恩赐。文奶奶曾说过,有朝一日她终会随岁月而逝,就像文爷爷猝然离她而去一般,敏也会渐渐长大,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也可以坚强,不再需要诉说也可以一个人消化掉所有的孤独与无助。敏一直相信文奶奶,但当真正需要面对现实的此刻却又如此困难,困难到连逃避的方向也无从着手。
3
十里一处被安放在路灯下的长椅,被雨水溅起一滴又一滴雨花任意跳动,上面都已空无一人,路上行人也寥寥无几,仅有的也都在极力加快着各自的步伐向她们的目的地走去。敏此刻的存在像极了一滴纷乱的雨滴,若俏皮着打在行人的脖颈间脸颊上或许还会引起他们些许的注意,然而,天桥上的她分明只是孤独地打在路边的一滴不起眼的小雨滴,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没有人在意她淋湿了的衣服,也没有人注意她悲伤的面容,以及狼狈又孤单的身影。
敏低了头打量着自己被雨水浸湿的脚尖,莫名想起《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不过,即使如此,自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但也总会有一个像时刻一样的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纵然唯有孤独永恒。”
敏想起,虽承认此刻肉躯的孤单、心灵的孤独都早已到了极致,但她却不愿承认所谓的“过去是假的”,因为她始终相信在这一条没有尽头的回忆路上,过去的一切都真实的存在,即使逝者的肉躯被土地覆盖,坟墓之上早已杂草丛生,但曾经切身经历过的存在都会依附着文奶奶的灵魂,依附着文奶奶和文爷爷没有转瞬即逝的现实里的爱情反而在自己的未来开出花朵,在他们精心的庇佑下愈来愈美,愈来愈娇艳。
雨滴落下的速率越来越快,密度也在稳中求进,敏踱着步离开了桥边,踩着水潭漫步着向前走去。她试着慢慢移开了雨伞对身体一边的守护,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留在细雨中,让一滴又一滴的雨水慢慢浸透本来的干燥,直至不再被秋风随意吹起并最终安然的垂落在肩上,就像曾经在人世的征途上疲惫着游走的人们一样悄然无声着最终安心休息;就像鼓足勇气把一个月以来无处安放的浮躁的心灵置于广阔的天空下,让滴答细雨帮忙洗涤。
敏走过的路旁,昏黄的暗线已经渐渐笼罩了大地,有些店铺已经关了门,打了烊;有的还在辛苦营着业,招呼着行客,敏踩着深深浅浅的雨水,白色帆布鞋早已失了本色便也无所顾忌着任由泥水去捉弄。
开学不久,新生忙着军训,其他人则忙着上课忙着开心相聚。舍友也早发来信息叫敏回去,她也答应了遵守“承诺”,而此刻,明显身不由己的她却已然背对着学校的方向踩着老路渐行渐远。那浓密的树林在眼前被雨水敲打着叶子发出错乱的音调传入敏多情的耳朵,还有若干行人或亲子或游客或恋人亦或如敏一般孑然一人在大树下避着雨。
但一如脑际浮现出的毛姆的话:“在这世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依靠符号来跟同伴交流,这些符号没有共同的价值,所以它们是模糊和没有确切意义的。我们也曾可怜兮兮地想向他人传达自己内心的财富,然而他们却没有接收的能力,于是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肩并着肩但心却并不在一块,无法了解他人也无法被他人所了解。”此情此景,正若如此。无论擦肩而过,还是同向而行,心都孑然而已。
但敏还是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加快了寻找那个还未被占据的自己青睐过无数次的长椅。
也在颔首奔走途中不觉嘴角浮起对自己嘲讽的冷笑,踩着雨水,想起《月亮与六便士》,冰凉的感觉让孤独深入骨髓,但还是不免于俗地极力去融合嘈杂的环境,生怕自己就此落单,生怕自己在本就单行的轨道上更加无所依。
4
敏选择坐在被大树隐蔽着没有淋湿的地方,放下书包靠在身侧,手里的书已经有些潮湿,尽管自己在尽力保护,但还是未能逃脱湿润的空气里雨水的眷顾。敏悠悠翻开书的扉页,尽管翻阅数遍,但上面赫然的赠别字还是让敏的心无比感动无比热忱。那柔软陈旧却又有着自己风格的钢笔字,除却那老一辈对它们的信赖和维护,现在却鲜能再找到。
是惋惜,也是勉励。
敏继续翻到折了书角的地方,这一个月,在回家之际,她把它同过往的一切记忆的载体都一起锁进密码箱里。她想,就让它从此悄无声息,随着逝去的人,随时间逝去它曾经存在过的甜蜜和真诚的回忆,埋藏掉有关于它承载着的故事和故事里的爱与感动。
然而思及此,这一段有始无终却让她心有不甘,从前一本又一本,只要文奶奶在,只要文奶奶想听,那么她便开始。而今,文奶奶已离自己远去,她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始,亦不知如何结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文奶奶曾也借此教诲敏事事需有始有终。现在,因为怕回忆却极力在逃避,因为懦弱而耻于面对。
主播依旧换着音色在努力着模拟不同人物的说话方式和语调来表达情感,她富含深情的读到有关描写费尔明娜的一段:
“ 尽管头发被淋得湿透,华美的衣服上也溅满了泥点,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脸上始终挂着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不可战胜的微笑,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
敏想象着费尔明娜当时当刻倔强的神情和孤傲的举止,无意识的也用手触摸着自己滴着雨水的发丝,抖动因为被雨淋湿而贴紧肉体的衣服,她关掉主播的声音。她想,纵然斯人已逝去,但某些约定好的事她应该去完成,她相信,在天之际,文奶奶也会去聆听。
她把头埋进自己烂熟于心的每页每行之中,然后随意翻动着文奶奶曾经勾画出的动人之处:
“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他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
敏想起,文奶奶说过,这段话也有她曾经一个人在她孤单的生活里尝到过的苦味和思念,因为亲身经历,所以她才对费尔明娜的设身处地有感于心。
敏倒背如流的话语,此刻一字一句盯着书本认真的读出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她看着旁边除却背包占据的一席之地和那大片被空出来的长椅。本三五人都可以入座的椅子,而今她一人独占,如此幽静的地方,如今确实归于幽静,连心也是,说出的话语亦是。
5
敏继续低头读着下文,好像文奶奶还在,好像大一初次相遇,文奶奶眯着眼睛,慈祥的脸庞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语气和缓的在离自己不远的另一处悠悠的向另一个人读着:“……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
文奶奶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读完,吃力地喘着气,文爷爷轻轻在后背上为她抚顺,也低语着什么,敏没能听得见,但从他们脸上的笑容可以猜测的是,他们之间的共处相当愉悦幸福。
……
敏想起,大一刚上学那时候的她精力旺盛,对外界充满着认知和发现的渴望。
那是在早晨军训完后,纯粹想要偷得午休时间来此地乘凉的她,却意外收获了往后所有幸福和秘密的开启和真正发现,她曾不止一次的感谢那时好动的自己。
那时候,文爷爷还健在,文奶奶还是幸福的模样;那时候,第一次被爱情触动,第一次渴望那曾认为遥不可及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丽传说可以眷顾自己的此生,相比偶像剧里的甜蜜,那一次,让敏记忆深刻,心灵艳羡。
她缓缓移动步伐悄然走过去,想离他们更近一点,更近一点,以至连他们之间的细语都可以聆听,能更清楚地看着两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布满老茧却仍旧紧紧相牵的双手是如何有力多情;目睹两个被岁月神手无情打磨掉曾经俊秀容颜的脸庞是如何幸福着彼此瞩目;感念两个驼了背佝偻了腰的肩膀是如何紧紧相依不离不弃……她靠在离他们身侧只有一米不到的大树下,仔细的聆听,“窥探”她们因为相濡以沫而情深意长的幸福。文奶奶视力不好,读来总是断断续续,间或结结巴巴。但她还是努力着,文爷爷爱抚着握紧文奶奶的左手让她慢慢读,不着急,文奶奶也像青春里娇羞的小女孩听话地点着头。
敏鼓起勇气走近她们,走近去打扰他们宁静的幸福。文奶奶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敏向他们打招呼,向他们介绍自己。文爷爷努力睁着眼睛,这才看见敏穿着的军绿色迷彩服,威严的脸上透着慈祥的笑,他伸手触摸着迷彩服,嘴里喃喃着“好,好”,敏以为是因为清楚年少的气息给他带来喜悦,后来才知道,那一次,是因为迷彩服让他想起了他的年少和青春,让他想起了他身着军装手持钢枪护卫祖国边疆的那些逝去的年岁和日夜。
文奶奶让敏坐下,她便毫不客气,拿起旁边的书放在手里,看着破旧甚至失了后面书背的书,在那粗糙的书页之上能够清楚地窥见印证着年岁久长的岁月和历史符号。
文奶奶拉着敏的手,好像很久之前就已认识的故人,温和的询问能不能让敏给他们读一读,敏有些难为情,十几年从不读课外读物的她,尽管换着电台听着各种主播,但是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出口诵读,甚之连普通话也说的很拙劣,她没有勇气应承,也没有勇气拒绝……
文奶奶心细如发,她看见了敏的难色,便急忙说到:“我呀就随口一说,你忙就不读了昂,这不为难。”敏有些许难过,她立马解释道:“文奶奶,不是我不读,是读的不好听,怕你们笑话。”文爷爷视力较差,但是她的听力却是老年人中数一数二的好,他嘿嘿的笑出了声,说道:“小姑娘,要自信啊,作品不是话说的好就可以的,关键在这里。”他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向敏点着头。文奶奶也在一边说道:“文奶奶呀,自小也些轻微的口吃,普通话呀,也很拙劣的,但还是任课二十年之久呢,才几年前刚刚退休。”敏的心不知所以,跳动的频率超过了曾经所有紧张的时刻,但那一刻,除却紧张,更多的是感动,她看了一眼文爷爷和文奶奶,翻开书页,读道:“……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敏被这些细腻慷慨的文字描写打动了,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存在,字字句句串联的一句话,平凡而且简约,但就是这样的字字句句,这样的短短落落,架构了一整个故事,字里行间都是微妙的存在,你想要抓住它,但它却在回眸一笑之后转瞬即逝,你心动万分,想去寻找,它又给你明确的指示,让你顺着连贯的线索去追逐你内心的渴望,那微妙的存在啊,让敏深陷其中,读着别人文字和故事,描绘自己的当下和未来,憧憬着自己也可在有朝一日遇见的爱和情……敏的眼睛瑟瑟的,那爱情被作者描写的那般的细腻多情、纤尘不染。她好奇,喜欢,更激动。她抬头看着文爷爷和文奶奶,他们的双手握的更加紧,肩膀依靠的更亲密,幸福的味道也更浓烈。
……
敏被窸窣的脚步声拉回了现实,抬头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穿着迷彩服的一对新生情侣,他们也手牵着手,彼此开心的谈论着敏不知道的话题,从他们的言语间,从他们的眼眸里,敏知道他们也因为年幼的爱情而幸福着。
雨停了,夜来了,城市的灯光也开始了照明。敏闭上了酸涩的眼睛,文爷爷和文奶奶慈祥的面容浮上眼前。她想起,军训结束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又在此遇见身着素服的文奶奶,那时候她苍老的面容憔悴的让人心疼,在自己不合时宜的询问下,文奶奶平静的说起文爷爷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被尘世里的杂乱无章染色了的眼眸里,文奶奶没有流泪,或许她的泪在无数个夜晚早已淌干,也或许,她真的相信文爷爷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等她,以此来弥补此生他无法尝还的她等待他的那五个年岁。
7
敏借着灯光继续翻看着陈旧的书本。
她读到阿里萨的一段话语:”……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不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
敏想起,这段阿里萨的话曾经被文奶奶平静地读起,当读到情深动容处时,奶奶眼里闪烁着苍老深情的泪花,身旁专注着聆听的文爷爷只是叹息着摇头,然后用颤巍巍的手替她轻轻擦拭掉眼泪,他那久经风霜雨雪的眼里溢出的是满满的愧疚,还有藏不住的温柔和深爱。
文奶奶告诉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文奶奶便在十八岁那年嫁给未见一面的文爷爷。柴米油盐酱醋茶,相夫教子,她想,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她曾经追求过的自由,诗意,爱情,新思想,新境界,新生活,在此似乎注定了要沉沦,她虽不愿臣服于专制,不愿向命运低头,但现实还是未能怜悯她丝毫,她被迫融进了世俗的齿轮随平凡的众生一起跟随岁月的脚步行进、转动。命运更加开玩笑的是,三天之后的回门之日,文爷爷不顾父母族人的极力反对,立志参了军,留给她的只是一本被时间积淀了记忆和历史灰尘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她撇下它,一个人孤独的像被遗弃的新妇一般无助着走回娘家……
文奶奶说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她虽不算出身世家,但当时却还能上得起女子学校,父母对她也是千般宠溺,所以在那时思想还滞后,重男轻女偏激的时代,她是一个特例,是被知识和新思潮眷顾了的幸运儿。当别的女子还面临一出身就要被裹足,未及豆蔻之年就已嫁人从夫生子的时代悲剧里时,她却在思想界超越时空的限制,领略着各种古今中外的名作与经典。
但纵使父母对她宠溺如此,对于婚姻,对于爱情,她们却也是百般不容文奶奶自由恋爱。
所以有了那一纸婚约,有了曾经五年的未曾相见,有了五年的书信往来,有了五年的慢慢了解,也有了五年之后关于他们一生的真爱与相守。
文爷爷曾告诉敏,他参军五年,这五年,他把诺言留给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他希冀着文奶奶读完之后可以坚守初心等待他的归来;他用书信在那战乱与自然灾害双面夹击的档口用生命维护着他们只拥有了三天相守的婚姻,他虽在婚前未见文奶奶一面,但结婚当日却让他着了迷,他曾经领略过的浩瀚,参与过的思潮,拥有过的抱负,如今将要同眼前这个毫不了解却明显不同于她人的女人共论。他感之叹之命运之奇妙,但也恐之拒之命运会给他开玩笑,会让这个腹有诗书气的女子最终耐不住漫长的等待而改嫁他人;他也怕战乱无情,灾害无义,让他过早逝去,但他堂堂男儿身,不能只醉温柔乡,他的祖国在当时的枪林弹雨中饱受创伤,就算力不从心但也要奔赴需要他的战场……他万般不舍但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离开故乡,与新婚之妻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无需多言,他们最终还是被命运眷顾了的人儿。五年离别,当归来已是而立之年的彼此,心境早已被生活里的现实和遭遇沉淀,他们只需要慢慢走近慢慢融合,慢慢让彼此发现媒妁之言相结合的她们是何其幸运地在大千世界找到了彼此精神的归宿,生活如意的伴侣。一年的时间,让他们爱,也让他们眷。文奶奶说,文爷爷的书房里汇聚了各种体裁的书,那五年里,它们代他陪伴着他的这个新娘,也是它们,在父母多次恳求着让她改嫁他人的她坚定了对他归来的漫长等待。古语曰,“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文奶奶说,有时候一年都等不到他的一份信,除了孤独,她只剩下了等待,但这种等待早已随着对他的日渐了解深入灵魂,她疼她也恋,不可追也不可弃。
直至今时此刻,当敏再度回忆,她的心里仍旧感动于文奶奶当时别样的坚定和决绝,也心疼着文奶奶被命考验了五年的爱情 。但总好,等待没有让人绝望,没有让人心灰意冷。而是朝着明媚的方向开除芳香四溢的花朵沁人心脾令人心醉。
敏重新翻到折角的地方,开始从上次中断的地方读起来:“费尔米纳,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了,在这段时间了,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敏记得,那时候病床上躺着的文奶奶已经说话极其困难,意识也有些混乱和模糊,但当敏附在床边上读时,文奶奶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微笑,一字一句费力的讲述着她和文爷爷的一点一滴,那些曾经反复告诉过敏的话语,那些有关她的爱,有关他们之间最真也最宝贵的财富。文奶奶让敏扶她坐起来,她接过敏手中的书深情的继续读到:
“……这是一个被刻意安排的机会,被这样冲动的念头鼓舞着,费洛伦蒂诺·阿里萨穿过街道,停在了费尔明娜·达萨的面前。他离她很近,近到可以察觉到她呼吸中带有的急促的喘息以及感受到她身上的花香味,在余生他都能靠着这种花香味来认出她……费尔明娜在心里说道:‘一个世纪之前,由于太过年轻,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如今他们又因为我们太老了想要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们……’ 阿里萨继续说道:他相信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她是在等待,等待她在做最后决定之前被人敦促一下,但是面对她,他不能冒险再做一次错误的决定,所以,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永生永世’……”
文奶奶读完这句话时,已经吃力的连书本都拿不稳,敏急忙让她重新躺下,她和上书本,语气柔和的对奶奶说道:“奶奶,您好好休息,今天很晚了,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读好吗?”文奶奶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慈祥温和的微笑。
敏告别了文奶奶,径自坐车回到了学校,当她次日在夕阳的余晖下走近病房时,只有文爷爷部队的随从人员站在旁边,而文奶奶平静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一丝血丝,眼睛和嘴唇都紧紧的闭合着,敏退出病房,余晖里散出微紫的红晕透过窗户照射在白色地砖铺成的整齐无误的楼道上,洁白无瑕的墙壁上,刺眼,难受。她从书包里拿出书来,翻开扉页,一字一句默读到:“但盼战火无世界宁,能留君在此长相守”。这一行黑色的文字,散发着比夕阳更有魅力的诱惑和温度。她合上书页,望了最后一眼依旧刺眼的夕阳,看了一眼热闹却冷冰冰的病房,抱着那本陈旧不堪却满载着生命之重的书,拖着疲乏的步子一步一步背着文奶奶的病房朝前走去。没有眼泪,没有哭泣,她想,眼泪能算什么呢?哭泣又算什么呢?除了表达那一刻憋在心里的难受和心疼之外,它的出现只会增加她的懦弱,嘲笑她的不堪一击,在如此多作用里却没有一个超能力能再换回一个逝者的回归,哪怕一分钟的时长也不会。她忘记了打车,忘记了吃饭,悠悠的走了一个小时的马路回到了学校。
第二天敏急匆匆的答完最后一门试卷便离了校,坐着长途汽车回了家。母亲安慰说:“人老了总要离去,一如你所说,文奶奶的一生都在和文爷爷相濡以沫,如今文爷爷已去世三年之久,奶奶活着也只是徒增思念之苦而已。”母亲的话敏不是不懂,奶奶说过,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想文爷爷,现在,奶奶终于如愿以偿,但自己的自私却让她舍不得,她已经习惯了不管悲伤幸福都愿意和奶奶一起,听她,听她的故事,听她的人生,也听她和文爷爷的爱情。而今,她又回到了单行的轨道上,一个人走,一个人看,一个人消化孤独和寂寞。
8
旁边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各种音乐此起彼伏,各种灯光扑朔迷离,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在这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试图挣脱掉夜晚的束缚,随着音乐在属于自己的交际圈里各自寻乐,各自为伴。最初会让人感觉杂乱无章,但不到一会儿功夫便会形成各自的系统,跳着符合音乐的舞蹈,谈着适合语境的话题……
只有敏,在这空落的树林里失落的寻寻觅觅,寻找着自己奢望着的梦,寻找着内心渴望的答案,寻找着似文奶奶文爷爷一般的执手偕老……也或许只是在看完《言叶之庭》后寻找着新海诚眼里唯美的等待:“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风雨无,我亦留此地。”
……
敏挪动着脚步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她抬头仰望天空稀疏的零星,因为有所思心境也开始变得霍达,刚刚悲伤的阴霾也渐渐褪离心间。前面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天桥上,开始闪烁着人为制造的七彩色的光芒,唯美,安适,和谐。也有行人来去匆匆,或许他们也会偶尔伫立脚步眺望桥外之景,也会因为自己的无意在欣赏美景的同时装饰了别人的梦……
敏想,或许,这就是桥上风景桥中人:他们站立在天桥之上欣赏着各色美景,瞩目着各等行人,而殊不知,他们也是马路边上各色人等遥望并欣赏着的一道独特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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