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那些鸟儿都到哪里去了

 编者按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们举家搬迁去岛上,第一次见到许多从未见过的飞鸟,然而台风过后鸟的踪迹全无。我想起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走散的朋友、断绝的联系与忘却的记忆,它们或许也去了飞鸟曾前往的地方。

作者 朱嘉雯

在我十八岁那年夏天,我们举家搬迁,去了东海上的一座小岛。

搬家的前夜我站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隔着红的绿的白的高低参差的酸奶瓶,鼻腔飞速缩放,努力吸收着冰柜背后不断渗出的冷气。购物手推车里装着各式方便面和速冻披萨饼,都是准备带到岛上去吃的。虽然被告知快递员可以乘渡轮上岛送快递到那边的家里,我仍然想象不出送货的人扛着一纸箱冰激凌和薯片跨越海洋的景象。过海送快递?现在的互联网已经法力无边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没有继续再想下去,我的书包和行李箱也按照女童军野营的规制,装好了指南针、手电筒、无线电、医药包之类的生存道具,爸爸和妈妈的行李早早就已经收拾好,沙发、餐桌、衣柜也都已经搬到卡车上,家里空落落的,仿佛一间又一间不装镜子的舞蹈房——他们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要出发,拖到现在才走可能只是在等我高考结束、高中毕业而已。

我的爸爸在更早以前,大约是我还在读初中、我妹妹还在我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萌发了离开上海市区去种田的理想。从那一年起,家里最大的电视机永远都在播放那个农业、军事各占半边的中央电视台第七套,航母和家猪交替出现,枪炮和水稻轮流并行。有时候晚上我躺在床上发梦,还能隐隐听见《致富经》栏目片头的主题乐声。

我的爸爸这个人一生之中充斥各种不合时宜的热情,他会在全家熬夜看完新年晚会的第二天清晨带着我们所有人去佘山跑马拉松,在我还有一门期末考尚未开始的时候拉着全家开车北上去看奥运会,所以当他向我们宣布他要离开陆家嘴、离开证券公司,全心全意去种地的时候,没有人在饭桌上流露出一点惊讶的意思。我妈妈曾经特地告诉我说他以前在珞珈山读中文,读中文的人自然喜欢田园牧歌,仿佛这是什么颠扑不破的宇宙真理。我那个时候还只是个高校志愿闭眼瞎填、对专业和院校一无所知、刚刚从高考考场里走出来的普通高中毕业生,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妈妈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现在我已经在中文系读了一整年的硕士,在这一年里也曾鲸吞般广泛读了大量的农事诗和牧园礼赞,然而每当有人激情邀请我一起在《牧场物语》《星露谷物语》玩种田游戏的时候,我只会露出疲惫的、忧伤的、尴尬的表情,笑一笑说,我不喜欢种田的。

我们正式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或许因为气温日升,草木湿热,万物都开始憧憬爱情,小区内外躁动喧哗,犬吠之声不绝。我三岁的妹妹从她的睡袋里伸出半边脸,看着窗外门户紧闭的街市,很大声地说道:“飞机,飞机。”

她以为我们要去旅游。

除了面朝大海、牵马劈柴喂羊、关心粮食和蔬菜,我们的爸爸还对省钱抱有很执着的热情。每次我们全家出门坐飞机,他都喜欢替我们购买不含三餐和行李额、起降时间挑战人体生物钟的廉航。拜他所赐,我的妹妹一定以为全世界所有的飞机,都起飞于同一个迎向日出的清晨。

最终我们没有看到任何飞机起降,我们在小岛上看到了无数飞鸟翔集,在树影深处、水田之上、芦苇丛中放声啼鸣,尽情喧哗,向我们庄严宣示着它们的主权。

其实那天刚刚来到小岛的时候,我们还并没有看到飞鸟的痕迹。

我们从锈迹横陈如同创口和蜡泪的铁船上下来,踩在白蚁侵蚀、摇摇欲坠的栈桥上正式登岛,汽车穿过萧条的渔港和海市,穿过红色白色的灯塔和青灰色苍白色的碉楼,一直来到海潮声低浅的树荫最深处,爸爸说,这里就是我们新的家了。透过夹竹桃花叶所形成的气味可疑的、红色青色的矮墙,我们看见了一望无际、高低起伏的绿色田野,正午的太阳光浮泛其上,绿野似乎也随着因为高温而不断收缩扩张、不断扭曲变形的空气而起伏颤动,也仿佛是怒海的波涛。

当汽车真正靠近颤抖的绿色时,我们才发现那是一片广袤的瓜田。圆滚的成熟的沉甸甸的西瓜,每一只都极度浮夸,极度鼓胀,仿佛下一秒钟血红的瓜瓤就会冲破障壁,烟花一样在我们眼前炸开。每一只西瓜的表面都凝结着透明的水珠,在强烈的日光直射之下仿佛汗水一样。西瓜流汗了,水珠在青绿色交织的光滑表面缓慢地爬行,流下一路细小的银河一样的水迹。妹妹问驾驶座上的爸爸,所有的瓜都是我们的吗?他点点头,西瓜地外面一圈的向日葵花田,向日葵花田外面的荷塘,荷塘底下连通大海的水道,都是我们的。

全部都是。很猖狂很放肆的快乐占据了我的心,天时地利都占全,我们一来正好就遇到了西瓜成熟的日子,这实在是非常幸运、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吃西瓜,我最喜欢的、和西瓜联系最紧密的东西可能只是西瓜颜色的冰沙,冰沙里究竟有没有西瓜都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情。

妈妈说等太阳下去一点再去摘西瓜吧,现在太热了,人吃不消的。反正西瓜也不会长脚。

她从来都对屋檐下的天地更感兴趣,她觉得地头的独栋房子眼下百废待兴,当务之急就是清理和洒扫。她把原有的床单被罩塞到空化肥桶里,一桶一桶往外提,爸爸说这些都还可以用,而她只是不停地在说,老鼠,我闻到了老鼠的气味——后来事实证明,即使紧闭门户,换了新的床单,我们也无法告别老鼠的气味。于是我们只好搭起了木制的阁楼,在高高的阁楼上添置新床,床枕面对天花板的地方还开了一道方形的天窗,夜晚的时候可以看见星星和月亮。只可惜后来海鸟的粪便不断从窗缝里落下来,我们不堪其扰,最终还是把天窗给封掉了。仔细想想这些举动都很奇怪,明明是为了亲近田园和自然我们才举家来到这个小岛,在稻田与蛙声中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真正开始了以后,我们又在想尽办法竭力把自然从我们日常的领地中排除出去。起初只是妈妈,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开始生活在与虫蛇鼠蚁为近邻的恐惧之中,恐惧渐渐变得旷日持久,我们灭虫驱鼠的动作也锻炼得无比熟练,我三岁的妹妹见到壁橱里迎面飞出手掌大的蟑螂,也只是面不改色地拿拖鞋“啪”一下打上去,然后淡淡地说,又死了一只。

这样奇妙的转变大概是有原因的,怎么想都是因为第一天晚上瓜田里不请自来的那一群野鸟。那天下午我们全家人一起窝在从上海家里搬出来的沙发上午睡,我的妹妹在睡眠时嘴边不断冒出细小的、西瓜形状的泡沫,这使我在睡梦中也见到了由许多圆熟肥美的瓜果所构成的碧绿的细浪,细浪不断攀升,西瓜飞涨,漫过灰暗的树丛、屋脊和矮墙,直到遮蔽住所有的天空。当我醒来的时候,天空果真也像梦中一样昏黄而晦暗,旷野和树林的界限模糊起来,向日葵们垂下脸孔,头朝着远方最后一点光明的所在,赤红的沉落的夕阳。而遥映着血红色夕阳的,是我们的田地里被开膛破肚、汁水横流的西瓜。西瓜的残躯之上,是饥饿的、喧哗的鸟群。

早知道中午把瓜吃掉就好了,我的妹妹说。

我们的岛离崇明东滩不远,我早该想起的,所有人都说东滩的湿地是鸟的天堂。

在那个傍晚我们真的见到了在城市里没有机会见到的许多鸟儿。我记得有额甲红艳、脚爪黄灿灿的黑水鸡,体羽全黑、虹膜赤褐色的白骨顶,乳白色眉纹狭细的金眶鸻,还有三层羽翅、长脚,形貌如同仙鹤但是周身漆黑的鸟儿。大的小的各种飞鸟,在瓜田里骄傲地周游,它们啄食西瓜的时候姿势极其优美,还会时不时舒展脖颈向前探伸,探伸的时候红色的液体不断从尖细的鸟嘴里滴落下来,眼前的景象一时间让我想起了芥川龙之介《罗生门》的开头,同样无边的夜色和同样骇人的鸟。

第二天白天的时候我们从床上爬起来去检视瓜丛,仍然有很小很小的鸟在尝试着吃西瓜,吃着吃着就从湿滑的瓜壁上滚下去,但是它还是扑腾着爬升起来继续吃,如是反复。

没办法,它们先在这里的。

为了保全我们残存的一点未熟的小瓜,我们在手机上下载了驱鸟的音频,连了音箱在田野里大声播放,最终只吵到了我们自己。我们扎了据说可以赶鸟的、丑陋无比的草人,后来变成了鸟儿吃瓜疲惫时用来停靠的支架。最后的最后爸爸带着两条中华开车去岛的另一端请教了乡长,然后我们被告知电子的声音不行,要在瓜田里摆满空的玻璃瓶。于是我们大量地喝汽水,空瓶抛掷在沟渠和陇上,静待了许多天。

头一两天的时候,鸟还是照常飞来。

然后渐渐地来的鸟越来越少,田野里回荡着呜呼的悲鸣,大概是风吹过瓶子的声音吧。

鸟居然会害怕这样的声音,我们都觉得十分惊奇。虽然一开始我们无不对这些小偷和强盗感到厌烦,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鸟的数量减少,也开始对它们感到抱歉,毕竟它们不懂人间的规则,而且众鸟喧哗骚动的景象在上海是见不到的,偶尔看看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呢。

我们慢慢地撤去了一些瓶子,只留给自己一小片的瓜地,但是鸟的踪迹似乎仍然越来越淡薄了。后来有一场巨大的台风不由分说地席卷了这个岛屿,整栋房屋震颤,窗板“嘎嘎”直响,屋檐上的瓦片接连直落下去,水浪涌进来淹到我们的膝盖,我们不得不把妹妹放到壁橱上避水,她浅黄色的套鞋落到水里,跟着芹菜和秋葵一起卷入了大大小小的涡流,大水退去以后再也找不见了。

水退以后鸟也不见了。

我们没有守住我们的西瓜田,现在连鸟也消失了。台风过去以后,一丝鸟的踪迹也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气候恶劣,它们躲避到哪里去了?

或许等一小段时间它们就还会回来?

我们等了一两天,又等了一两天,等到等待的时间长到我们应该放弃等待的地步,我们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情了。饭桌上偶尔谈起,我们也只是笑一下,说一句,真是很吵很闹的一群鸟啊。

后来再次想起夏天的鸟群,是在大学里读《海伯利安》的时候。在第二部的最后,人类文明的最高领导人切断了可以实现瞬间全宇宙跨星际超远程距离传送的环网,瞬间移动的技术一下子消失,早晨去上班工作的人将永远见不到自己家中的爱人,出门的游子将永远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人与人的联系就这样彻底断绝,他们的亲人就此失落在群星之中。

读到这里的时候,水汽蒸腾、群鸟喧哗的夏天一下子又包围住我,忧伤失落的情绪压在我的心头。台风到来的时候,它们本可以待在我们的屋子里的。现在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之所以那样容易伤心,可能是因为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因为参加了学校的交流伙伴计划,人生中第一次去欧洲的时候我住在了她带有小花园的家里,她来中国的时候也住在我家,我们一起去夏日的广场上吹肥皂泡和跳舞,秋天一起乘船去湖中捕捞巨大的螃蟹,一道看了数不清的日出和焰火,最终分别的时候她用力抱住我,说要在脸书上常往来。她走了以后我们确实在脸书上互相给对方点了许多赞,直到后来脸书不能用,我们就改用了Skype,恋爱的心情、求学的苦恼,就连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拍下来分享到对面去。可惜Skype后来也无法使用下去,我们就只好改发邮件。一开始收发得很勤,然后渐渐稀落下去,最终完全就没有了。她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我们还有联系,我一定会知道的吧。

这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然而我不止失落了她一个朋友。中学毕业以后大家四散到各处去,很多人的联系方式我也渐渐遗失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以后并不会再见面。往日相处的记忆,似乎也同他们一道失落在风中了。这些记忆最终到哪里去了呢?就在那年夏天的鸟群消失之后所前往的地方也说不定。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从北方的学校回到了我们的小岛,海边的沙地上再次长满了西瓜,月光之下西瓜也散发着金黄金黄的明光。我和我的妹妹闭着眼睛躺在瓜丛之间,海浪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回旋。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去年的鸟群。

她说她记得。

我问她觉得鸟儿到哪里去了。

她说在天上。

她又说鸟儿本来就应该在天上。

我听完她的话以后因为某种难以言明的原因深受感动,于是立刻把她抱起来,赤脚在沙地上旋转,一边旋转一边行走,一直走到沙滩干燥与潮湿分界的边缘,海水轻轻覆盖住我的脚趾,在黑暗中发出不断刷洗的声响。我抱着我的妹妹,静听着海潮与四野的声音,我感觉我只要足够用心,只要与海洋取得足够多的联系,我就能再次见到去年的白骨顶、黑水鸡与金眶鸻。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想到要看天上,很大的圆月明亮得刺眼,我眯起眼睛望着空中的云,在眼角边缘模糊的地方看到了一条颤抖着划过夜空的轨迹,这可能是鸟儿在夜间飞行。当我正要睁大眼睛的时候,海风吹乱了流云,轨迹一瞬间又不见了。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在海边的沙地上非常开心地打了一会儿滚,回家后在白亮的灯光之下,我发现我们两个人的裙子上都沾满了鸟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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