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书法如何通变?
书法,在今天还有什么新变的可能性吗?
这是现代人的现代性焦虑之一。古代的、传统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算是我们自己这一代人的。人活在当下,只有当下存在的意义,才对我们有意义。所以从事艺术创作,总要问问自己现在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许多人批评现今书法家大玩其花样,奇形怪状,层出不穷,往往令人瞠目结舌,莫名所以。他们在西方艺术领域中抄抄捡捡,或去社会底层找绿林气、匪气、土气、孩儿气、匠人气、也都令人看不见出路。书法家常被讽刺是卖傻猎名,痰迷心窍。
其实做怪者也不都是名利心作祟或文化浅薄。他们有些人是真心想为中国书法找出路,也为自己找活路的。现代性焦虑把他们害苦了,心中那个压力,憋屈啊,令他们左冲右突,兀自困在其中。狂怪的线条与墨块、扭曲颤动的笔画、躁郁狂醉的构图,正显示他们灵魂受到煎熬的状态。
可是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新的。现代人相信的革命史观,推倒一切,让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永远只是意识形态的迷思。历史必然延续性大于变革。其变也,或属于踵事增华,或是积水成冰,延续中就有变化,变迁中又见延续之质素,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准此,孔子乃说变革都是在因革损益中形成,“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因是因袭继承。但人不可能什么都继承,其中就会有挑选,删去一些又添加上一些,这就是损益。历史之所谓发展,基本逻辑即是如此
可惜现代是个有病的时代,人是平面的、独我的,上不见天,下不见人。无超越性也没有历史性,更没有众生性(孔子说:“兴、观、群、怨”的群)。所以以我存在、我创造、我表现,我我我为思考点。如青春期叛逆的小子,心理上老想破家、出走、弒父、摆脱传统,以证明自我。其变革观乃大异于历史本身变迁的逻辑。
为变而变的结果,如今看来是大成新貌了。但定睛看去,仍是老套,历史上所有胡编乱变的人都是这样的。《文心雕龙.定势篇》早就说过:“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衙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诡变者有什么秘法呢?不过一切反着来罢了。人都用脚走路,他偏要倒过来用手。古代讲究文雅中和,我就要狂、要怪、要草、要激烈、要矫异、要笨拙;古代推崇文采灿然,我就鄙俚伧俗;古代用笔俱有法度,我就破法、无法、扫之、泼之、拖之、涂之;古人写字,我就不写字,或只写少数字,把字裁边、把形解散,倒置、错综之;古人赋诗作文,篇辞炳耀,我就放弃字义,只有线条墨块。你说我不识字、不通文义?我根本就要打破文字啊!
这么“创造”,其实就是无知妄作。古今妄人,其实都一个样,刘勰当年碰到的也是同样这类人、这类所谓新创。只是现代人加上了现代性的骄矜及西方理论,气势遂更壮了。
但不这么变,还有什么方法呢?当然有,前文不是说了“损益”吗?损益是孔子介绍的方法,刘勰依此而说通变。通变不是乱变,是要变而能通。
如何才能通?刘勰说首先应认识到“设文之体有常”,不能乱来。想变,也要明白“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依着本体来变。不能只顾着变而忘了常或刻意反常。书法就是书法,不是画绘、不是设计、不是拼贴、不是图案、不是线条、不是抽象。
其次,要想创新,得有创新的本领。比如想走长路,须健强体魄;想推倒万古之豪杰,须有胜过古代豪杰的学问器识:“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
方法呢?具体创作时,须“参古定法”。因为一味“竞今疏古,风味气衰”。故“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过多学习古代典范,才能“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我的意见,大体也是如此。首先应办明书法的之特点、本性,知道它与其他艺术不同之处。它是文字艺术,立基于文字。外国无此艺术,因为外国无文字,只是拼音记录着语言,故他们只能有字母艺术或美术字,而无书法。用日本人之术语来解释,中文是“真文”,其他日、韩、越、英、法语之拼字均属“假名”。
而真文不只是说它是独立的文字体系,还包括中国人对文字的之理解、认知,有其独特性。我们格外重视文字,在音、言、象、数之上。此称为文字崇拜、真文信仰。与文学观、文化观、宗教观有密切的关系,否则古人不可能将书法视为最重要的艺术。因而书法家还须深入书法之精神性中去。
再者,书法家应如刘勰所说,须博览精阅、读书养气,成为一个有文化内涵有文学造诣的人。这是成为“作家”的必要条件,写出来的字才能有学者的风范、文人的气韵。
作家,在中国传统语汇中,并不像今天这样泛指一切写东西的人,是“作者之谓圣”的意思,须有圣人之境界与修养。就算我们现在不能讲得那么高,至少也须是个贤人,文人,方能“不愧作手”。
想“不愧作手”,当然不能眼高手低,所以具体还得练字。修养乃内功,应用之巧、随手之变,则是招式。无招式便不能演示、不能应敌。这些招式运用,俱存于古代书家的墨迹、书帖、碑刻中。都是我们的范例,足供参考,所以刘勰说要“参古定法”。
法是变的基础,而非束缚。能通变,不受束缚的人,一,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把法与自由对立起来。二,是对法真正熟稔了,法才能为我所用。三是“转法华,而不为法华转”之关键在心,心活则法活。吕本中曰:“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活人,怎有死法?宋代理学家总教人要“活泼泼地,鸢飞鱼跃”,便是此理。
何况,世变以来,传统已断,今人所知所见之法,其实已甚狭隘枯浅,故目前法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一则,古人名迹,多已散佚。犹如韩愈说张籍诗虽然多,但“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现在能看到的典范已然太少。苏黄米蔡,当时千纸万纸,如今不过数十张。
二者,字体仅限于真草隶篆,其他鸟书、虫书、殳书、云书等尚有数十种书体乏人问津。篆书中除了大小篆之外,战国不同地区的金文、秦漢缪篆等其他篆书,草书中之章草,隶书中之唐朝明朝隶书,也都很少人写。此外更有道家符篆、琴谱减字、西夏文、契丹文等,都还未能如吴昌硕开发石鼓文那样去钻研,参古定法。
三者,笔墨纸砚愈趋单调。许多笔已失传或不流行做。南北笔行,大同小异,六朝唐宋笔式基本失传,想找散卓、鸡距、竹笔用用,都不知去哪里买。墨,古用漆、用墨丸。清朝金农还曾恢复漆书,今亦罕用。纸更是越来越糟,几乎要大大落后于日本韩国了。砚呢?渐仅成为摆设,或琢为茶桌、餐台,与书法无甚关系。凡古人所云纸墨相发、砚云润心、手笔调适等,均只能依凭想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现在只能将就。
因此,字法、笔法、工具各方面,可说都是法式残缺的。法渐不存矣,何待破乎?这才是今天的危机,而不是法太多了,学不来,束缚了人。昌言破法者,大抵对法根本不熟悉,所以误以为法甚多、障甚厚,以致搞错了时代的问题。无怪其掷气力于虚牝,不能被社会所认同了。
所以,回归中国书法之正道才是未来的坦途。我近年提倡的“文士书”,正是指向当代、开展未来的,岂复古也哉?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