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肉体·符号·欲望:诱惑的三重维度

肉体·符号·欲望:

诱惑的三重维度

——透过解码器来阅读《零度诱惑》

媒体就是数字化时代发行符号价值硬通货的金融机构,她可以将身体、权力、性欲,窥淫癖纳入到一个母体之下,用一个完整的坐标系来架构出它们在其中的不同表象,同时媒体的象征交换和符号价值的流通,让一本正经的伪君子,滔滔不绝的掮客,灌水发贴的水军都还原为其坐标系下的一个值,以便在数字化的市场上叫售贩卖。卖家是暴露狂,买家是窥淫癖,两者的交换完成鲍德里亚式的象征交换过程。在今天的数字化的生命政治治理之下,只有当生命,身体,欲望等被积极纳入到这个坐标系之下,才是有意义的,任何被甩出这个机器之外的肉体都是无意义的和无价值的,它们虽然存在,但已经在这个坐标系的架构下化为灰烬,丧失了最基本的位置。

或者,在这样的背景下来阅读汪明明的小说《零度诱惑》会有另一番意义,因为故事的整个背景恰恰就是在一个拥有数字化时代的金融式权力的机构当中,一个叫做《新都报》的媒体。小说的开篇叫做“解码器”,也正包含着用一种鲍德里亚式的透视镜,来为大众探测出在这个巨大的象征机构中,被掩埋起来的东西。

叙述的对象,叫做尤嘉霓,一个被作者以一种不屑的口吻描述出来的女性。换话句说,与其说文本中叙述的尤嘉霓是一个女人,不如说一个被物欲消费和数字化时代构成的巨大象征能指链所穿透的身体,这具身体的灵魂早期出卖给狡黠的靡菲斯特,因此,我们看成的仅仅是一个被标上尤嘉霓的标签的象征性的身体在小说中表演。

尤嘉霓从何处失落了灵魂,将灵魂赎买给了靡菲斯特,当然需要从她年幼开始讲起。作者有意识地并没有将这个部分留在开头,而是将这个镜像的魔法留在中间,并起名为“镜中的夏娃”,这是一个拉康式的命名,在拉康的镜像阶段的假说中,他者对我的第一次僭越就发生在镜子中。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自恋的纳西索斯也迷恋于水中的镜像而不能自拔,而尤嘉霓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版的纳西索斯,但是与纳西索斯保持了相反的方向,纳西索斯是从内部占据了外部,幻想整个世界都是他王国,尤嘉霓则是被镜中的镜像掏空了灵魂,不仅仅是镜子中的镜像,而且影视剧中明星的形象、广告中明星的形象(尤其是金玄雅的广告)不断地占据她肉体中那被掏空的部分,而正是由于内在的空无,以至于每一次模仿,每一次外在他者的穿透她的肉身,都会让她得到快感,从根本上来说,尤嘉霓从面对镜像那一刻早已死亡,她后来的人生,无非是这繁华和喧嚣世界的各种符号在其内部映射的形成的一个复杂综合体,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大地上前行。

如果仅仅只是他者的占据,或许根本构成一个有效的故事。被他者占据的尤嘉霓还懂得另一个层面的含义,即这些他者的模仿和映射,拥有了一种特殊的价值,他们在象征的流通中是可以直接交换的。身体及其附属的装饰品,是符号政治经济学时代的通货,而这个通货只有象征交换中,才能体现出来其价值。为了映衬出尤嘉霓的象征交换,作者设定了另一个角色,即尤嘉霓的姐姐尤嘉云,她的姐姐显然在象征价值的运算上远远赶不上她的妹妹,以至于在南方的一个台湾公司中,尤嘉云贱卖了自己的象征价值,仅仅成为了台湾老板的东宫西宫之一,并卷入到现代版的争风吃醋的宫斗剧中。相反,尤嘉霓并不急于出手自己手中的价值,因为,符号的政治经济学的规律不同的产业政治经济学,里面奉行的不是等价交换原则,而是更重视符号的增殖运算。为此,尤嘉霓明白,这种增殖运算,只能面对特定的交换对象才有意义,而这个被选择为交换对象的不是世俗的薄情寡欢的台湾老板,而是有点文化涵养,并深谙品茶和古琴之道的《新都报》陈逸山。因为,在一些庸俗的土豪眼中,所有女人只有哦还原为赤裸的丰乳肥臀才变得有意义,一旦经过了肉体接触,这些意义顿时间会消弭于无形。相反,陈逸山是一个文化人,一些文化上的品味,会更加让这种象征交换的价值迅速增殖,如故意断掉鞋跟、被风刮跑的丝巾、甚至优雅如体操运动员的身体动作,都是这个过程中的增殖项,这些镜头频繁在具有诗性涵养的陈逸山眼前闪过,那种看不见的符号性价值,甚至直接高过了物质性的肉身价值,正如作者写道:“在这个坚硬的男人的世界,她的柔软,似石板缝里生长出来的柔曼青苔,疯狂地生长,直至将其完全覆盖。”

不过,尤嘉霓的象征运算仍然计算错误,因为她只看到了象征运算价值的表层,没有看到象征价值运算下面其实还蕴含着一个更深刻的欲望运算。尽管鲍德里亚从社会学层面揭开了实际运行于我们生活之中的象征交换法则,但是他并没有看到真正支配着这套法则的根基是拉康的欲望图示。在第一次交换过之后,尤嘉霓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给为她拾阶而上铺就了道路,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从那次之后,风流倜傥的陈逸山有四个月没有再搭理她。尤嘉霓必须思考,她的计算环节在哪里出了错?不仅是陈逸山在如饕餮一般吞噬了她的身体之后,并没有给予她对应的报答,而且根本似乎对她丧失了兴趣,倘若如此,尤嘉霓的交换就是一次彻底失败的交换,她的象征交换虽然实现了符号价值的增殖,但是并没有获得交换的对应物。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误,严格来说,在拉康那里,符号性增殖是在象征界层面上发生的,如果能够让象征的符号能指链与具体个人的欲望发生关系,依赖于个体与符号之间的想象性关系,也就是说,当陈逸山第一次面对尤嘉霓的时候,尽管符号发生了增殖,但仅仅只是在象征界上的增殖,这种增殖并没有构成一种对等的欲望关系,一旦这种象征增殖的关系在真实层面上被穿透,象征的泡沫也就随之破灭了。陈逸山丧失了对尤嘉霓的欲望。

不过,小说并没有纯粹按照尤嘉霓完全失败的方向来处理,在尤嘉霓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潜在的为她指明欲望之谜的导师,这个导师叫陶萃丝,而陶萃丝的成功钓得金龟婿的经验正是尤嘉霓的动力。然而,尤嘉霓不明白的是,对于陈逸山来说,无论她是作为最赤裸的肉身出现,而是以象征化的符号价值出场,最终都需要满足陈逸山内在的想象。在拉康那里,欲望的根本定理就是被阉割的主体$永恒地欲望着一个得不到的对象小a,这个公式可以写作$◇a。这个公式表明,陈逸山所欲望的对象是他在欲望中永远得到的东西,他找了一个平庸的女人作为妻子,而在妻子之外的东西就充当了那个不可获得的对象a而作用,尤嘉霓以及其他若干女性都成为了这个对象a在起作用。但是拉康又告诉我们,任何具体对象相对于这个对象a之间存在着永远的差值,即我们的欲望永远无法捕捉这个神秘的对象a,我们可以换一种公式来表达这种关系即作为陈逸山最圆满的欲望图示A,与尤嘉霓(以及其他十一名情人)充当的那个圆满欲望图示的替代物Ⱥ之间,存在着一个永恒的差,我们可以写作A-Ⱥ=a,而尤嘉霓面对陈逸山的欲望,唯有在作为圆满欲望图示A时,才能起作用,一旦被具体化为Ⱥ,陈逸山的欲望也就随之逃逸了。当然,其中最完美的策略,也是陶萃丝提到,但是尤嘉霓已经无法实现的东西,即尽可能不完全将之实现为一种欲望的替代品,让A沦为Ⱥ过程无限延异,可惜,当尤嘉霓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沦为了Ⱥ。这样,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充当陈逸山的“小妮子”,终归无法回到那种欲望图示中的朦胧状态。所以,尤嘉霓的故事是悲剧的,她已经无法再与陈逸山在一起,陈逸山也将其派到上海,即完成了符号交换,也保持了与这个业已食之无味的替代物Ⱥ之间的关系。而此后的尤嘉霓明白了,她的身体,她所营造的所谓的女性的符号价值,只能在平滑的象征能指链上滑动才有价值,她再次回到宜都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她不断游走于房地产公司之间,甚至很主动地为这些俗气老板献上殷勤,甚至肉体,在她那里,肉体和象征都成为可以交易的东西,而交易来的就是广告的订单,这样,命运中被抽空灵魂的尤嘉霓回归了她最适合的场所,在色欲化的象征能指链上完成象征交换的循环和轮回。

可以总结一下,我们看到的诱惑关系实际上不是一层,而是三层。第一层关系是纯粹的赤裸生命,一种将自己的肉身直接放在交换平台上的关系,代表的是尤嘉云。这是处于物欲消费社会中被符号结构所异化的女性身体最后的堡垒,一旦失去这个堡垒,女性身体不仅是在肉身上的堕落,也是在符号中的堕落。第二层关系是符号性关系,依赖于消费社会中带有种种诱惑想象的符号交换,它是在达到最后的身体交换之前的象征交换,只有双方都认可一种符号价值,这种交换才可能进行,尤嘉霓就处于这个关系中,她有意识地将自己高度符号化,并避免沦为自己姐姐那种纯粹身体交换关系,她必须在符号关系中将自己打造成为男性在象征能指链上能够理解的文化知识女性、萌妹“小妮子”、制服诱惑的OL女性、甚至是风情万种的女老板,而这些对应的值都同时对应于象征市场上的交换关系值,这套关系值,可以在房地产老板间交换畅行无阻,但对于有着更高文化品位的陈逸山却并没有足够的诱惑力。最后一层关系,也就是拉康意义上的欲望关系,这个是拉康的欲望图示4中所表示的内容,这代表着欲望不仅刺穿了纯肉身式的关系,也刺穿了象征符号关系,而直接进入到了力比多的快感层面,在快感层面上完成了欲望的最终极的诱惑,或者用本书的标题来说,零度诱惑。这种诱惑不再是用赤裸裸的肉体直接呈现的诱惑,也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符号性诱惑,而是刺入最内核的快感诱惑,在这个层面上,出现了齐泽克意义上的剩余快感,让欲望主体永恒追逐一个不可能获得的对象a,然而,尤嘉霓并没有进入到这个层次,她的命运也只能在前两个层次中轮回。

更有意思的设定是,其实尤嘉霓并不是这个小说的主角,真正的主角是一个叙事性的“我”,同样在《新都报》工作的记者,这个设定的巧妙之处在于,所谓的陈逸山和尤嘉霓的故事,我们不能理解为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是一个被解码的故事,正如小说的序章的标题“解码器”所表示的那样。这个命名非常有意思,在鲍德里亚一篇名为《密码》的小书中,他明确提出了解码器同时就是编码器,所谓的揭秘也就是对真相的编造。正如我们在本文开头指出的那样,媒体是一个经营着象征符号的权力机构,他们拥有着编码的权力。同样,在小说中以“我”的名义出场的主角,拥有着编码陈逸山和尤嘉霓故事的特权,她用自己的风格和奚落的口吻描述着整个故事,在描述过程中,她也曾遇到尤嘉霓的鬼魅式地出场,“你有资格描述我的故事吗?”。这个以“我”名义出场的主角,实际上构成了类似于福柯在《词与物》开头分析的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宫娥》中的视觉性架构,“我”实际上将我的视角射入到故事当中,而尤嘉霓和陈逸山无非是这个故事被映射回来的光芒,所有的故事,所有人物,都离不开这个“我”对内容的整体架构,如果说尤嘉霓仅仅完成的是适用于物欲的消费生活的符号化规则,那么“我”则用编码的权力完成了对一具丧失灵魂的肉身的最后的审判,将她那具丑陋的躯体最终钉死在编码器生成的话语权力的十字架上。尤嘉霓和陈逸山终归死去,而解码器/编码器的零度写作的话语才是真正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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