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胡耀文的诗《手术刀》（组诗）

夜间行动

黑幕布下，自由有其共性

蝙蝠是一种，人是另外一种

倒挂金钩的蝙蝠，在捕食时获得一种

修正力量；一队村干部去抓

一个计划外怀孕的肚子，破门而入

他们完成了一次并非秘密的任务

月亮升起来，静静照着夏夜

那些，夜不能寐的动物们

手术刀

“请割开我，手术刀”——

这是谁的请求，像革命者在

黑色年代挑战旧秩序

老实说，我没有见过手术刀的寒光

当那次，我赤裸着下身，躺在手术台上时

我觉察到了它的冰冷和坚定

听到了，利刃切开我皮肤时清晰声响

像剪刀裁布一样，并不难听

——麻醉药，保护了我喉管中

可能喷涌而出的羞怯。我的勇气

来自哪里？这无所畏惧的年代

有了第二个孩子的青年，须为所求

付出代价——

那时，我为自己崇高的觉悟感到光荣

报答

请不要怀疑，一个矛盾的人

在左右为难时下定的决心——

那是小燕生了女儿，又怀上二胎的时候

——公婆要抱孙儿

她苦恼于这“肚子货，识不破”

日渐沉重的身体和生男孩的念头

双倍折磨着她，无奈

她通过亲戚要到了，在省城医院

做护士的远房表姐的电话

犹豫再三，才拨打了过去——

报答，包涵在照彻胎儿性别后

给表姐的一份咬紧牙关的承诺中

一个三次堕胎的女人

程序。笔录：姓名、时间、地点、事件

——这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

这个面容憔悴约摸30岁女人，静静躺在床上

她六岁的女儿在一旁乖乖玩耍，仿佛

岁月静好，一切不幸并没有发生。抱歉

我不能告诉你为我做手术的医院名称

我更不能指认,给我“刮肚子”的医生

她说：我这二胎如果生不下男孩

我老公就要离我，没得办法，我真是没得办法

——她这是做掉的第三个吧，回程途中

村妇联主任给执法人员介绍说：

可怜又可嫌，把命不当命。一声叹息

随着轻风，打着旋，在黄昏的村庄飘远了

那些消失的胎儿

是生命——没出世的

是女孩——不被允许的

没有人统计过

粗略想想，也是一个庞大数字

她们在娘肚子里感觉到的黑

是真的黑，她们

不可以

呼吸到人间，第一口空气

尹大成的名言

尹大成，湖北大冶一普通农民

一句“结扎如劁猪”，让这个目不识丁的

大老粗，在团方四远成了名人——

村人遇到他，总有喜欢开玩笑的大嘴巴

叫嚷着“大成，你老婆什么时候送去劁啊”

惹得他面红脖粗、气急败坏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他们家育了二孩后，村干部来做思想工作

动员结扎，他妻子不愿去，大成

也不愿去，第二天，来了一车人

强行将大成老婆带到镇卫生院

拖拖拉拉送进了手术室

大成从地头赶来，想看个究竟

不让，他就在手术室门外彷徨着

突然说：

“你们这些人，是强盗赶猪啊”——

又一句名言，从一张老实嘴巴上

脱口而出

超生对象户

封建思想。传宗接代。落后意思。较普遍

以上关键词，延续一种族群观念——

超生对象户，在我们那儿，随便哪个村庄

比例都较高，是基层社会别样群体

交纳“社会抚养费”，在其超生后成为

责任和义务，成为必须的动词，但，不一定动得了

没有几家是准备好钱，再去超生的

那就——反复上门、围追堵截、舌灿莲花，或者

抱电视、搬家具、骑走摩托车——

再后来，交给法院强制执行，冻结银行卡

打入黑名单，火车、飞机都不提供方便

有次我去山庄村，一位老婆婆对我抱怨说

儿子在深圳打工，想回过年

身份证出了问题，买不了车票回不了家

一个失独人的行为习惯

唯一儿子

出车祸离开后

年轻的潘婶，突然就老了——

她在计生系统上，被界定为失独的人

此后，她培养了两个习惯：

有时，站在丈夫遗像前喃喃自语

“对不起啊，作孽的，我没有照看好儿子……”

有时，长久地坐在儿子墓碑旁，不言不语

风儿俯临——

吹着坟头，那朵没有生气的纸花

给这个石头般冷寂世界

带来一点点抚慰声响

赶着出世的孩子

他是这世界溢出来的部分——

是个意外。按照“计生时间表”规定

头上姐姐不满四岁，间隔期未满

他是不可以出生的。家里已经做好了

放弃他的准备，引产前B超发现

胎位不正，强行手术有风险，妇产科

交代带队村干部，等两天再来

这给了他机会——

当天晚上，妈妈腹痛，提前临盆

爸爸叫来懂医术的姑姑帮助，这个还在娘胎

不足月的小家伙，居然知道调换姿势

先头后脚，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一周后，村里派人带妈妈去医院做手术

他躺在襁褓中，望着来人，咯咯地笑

20210624

胡耀文，男，湖北大冶人，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著有诗集《云水谣》《聆听花开》等，系中国诗歌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