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之四) ——不绝诗流话绍兴
1200多年前的一天,唐进士张继客游江南,乘舟来到苏州,夜泊城外枫桥。霜天寒夜,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孤舟愁眠。忽然一声声蕴含韵味的夜半钟声,从幽深的寒山寺悠扬传来,敲醒了静谧的水乡之夜,仿佛一位在每个夜晚都准时来到枫桥的历史老人,站在桥上吟咏着姑苏史诗。缓慢而深沉的声调,声声拨动着张继的心弦,叩打着他的灵感,于是一首传诵千古的苏州标志之作《枫桥夜泊》就这样瓜熟蒂落地产生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夜泊》留下了巨大反响,竟使许多大诗人为寻梦枫桥接踵而至,其中就有唐代的韦应物、杜牧,宋代的岳飞、陆游、范成大,明代的高启、唐伯虎、文徵明,清代的王士禛、康有为、俞樾等名气均在张继之上的名士。他们或以诗抒情寒山钟,或以画写意枫桥夜,无不留下自己的墨迹。明诗人高启的《泊枫桥》,堪称其中的一首代表之作:
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出名。
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
《枫桥夜泊》引起的不绝诗流,并非苏州独家所有,在绍兴的历史上,曾潺潺流过几股或美丽或凄楚的诗流,长留史册,永存故乡。
以绝色美女闻名更以勇赴国难而传世的西施,受到历代文人一颂再颂,其中最崇奉西施的是一位潇洒、傲岸的外来“和尚”——诗仙李白。李白在吴越之战1200多年后四访越中,对越国君臣百姓报仇雪耻的精神,表示由衷的敬佩和赞叹。他不吝笔墨,写下多首赞诗,西施则是诗中的主角,而几乎在每首有关西施的诗中,他都对西施的美赞不绝口:
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妆。
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
(《浣纱石上女》)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再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西施》)
另一位在绍兴做过官的唐代诗人宋之问,对西施之美也不胜钦羡,在其《浣纱篇赠陆上人》一诗中作了生动的描摹:
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
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
山薮半潜匿,苎萝更蒙遮。
一行霸勾践,再顾倾夫差。
颜色夺人目,效颦亦相夸。
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
鸟惊入松萝,鱼畏沉荷花。……
当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来到浣纱溪畔,驻足西子祠前,一股英武豪气顿时变作一腔委婉柔情,有感而发,写下一篇歌颂西施的《越女》:
天生两奇绝,越地多群山。
万古垂青史,西施世美颜。
窈窕精神缓,悠然体态闲。
笑拥丹唇脸,皓齿出其间……
西施之美,难道真的能溶解名士侠客的豪迈情怀?难道真的能熔化魔王暴君的铁石心肠?历史回避了这类古怪刁钻的问题,只是叙述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西施以其美艳,征服了吴王,拯救了越国,改变了历史。西施为世界留下了崇高的精神,可爱的形象。人们纪念美人,祭奠英雄,不用祭品,也没有花圈,献上的是一束束苎萝山的鲜花,呈上的是一曲曲浣纱溪的悲歌: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去相和。
一双笑靥才回首,十万精兵尽倒戈。
范蠡功成身隐退,伍胥谏死国消磨。
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唐·鱼玄机《浣纱庙》)
巧笑由头异态生,明珠论斗比犹轻。
山围故堞青萝色,水涌寒滩白苎声。
百万甲兵终畏敌,寻常花草岂倾城?
归来徒作兴亡鉴,谁写当年一寸诚。
(元·吴莱《苎萝山》)
西施本来是美女,又成了英雄,应该是功臣,却做了冤魂。西施的屈死,时人感到忿忿,后人为之不平。人们气愤地指责越王:“越锦何须衣义士,黄金只合铸娇姿!”战国思想家墨子在《亲士》篇中,历数前朝忠臣,将西施也列于其中:“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贵之死,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后代的诗人们,在愤怒地斥责越王的同时,也写下了一篇篇为西施正名的诗文:
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
浣纱春水急,似有不平声。
(唐·崔道融《西施滩》)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王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唐·罗隐《西施》)
苏台歌舞几经春,灭尽夫差国与身。
闻道江心沉是越,卧心人负捧心人。
(清·陶元藻《题西施庙》)
在吴越之战2000年后,一位寄人篱下、形影相吊的才女林黛玉,在其写下的《五美吟》首篇《西施》中,表达了对西施的深刻理解和同情: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月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真正公正、公道地评述西施的,还数大诗人李白。这位诗仙在《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诗中,对西施表示了无限的思念之情:
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
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
桃李新开映古查,菖蒲犹短出平沙。
昔时红粉照流水,今日青苔复落花。
君去西秦适东越,碧山青江几超忽。
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
李白的情思,又勾起了一位胸怀奇才却又报国无门的绍兴文人徐渭的一番心事。他接老前辈诗末的一句话为题,写了一首《浣纱石上窥明月》,以抒发“天涯思故人”之情:
中秋皓魄垂,石老冷西施。
红云大江去,明月此中窥。
团来思宝镜,缺处想娥眉。
易坠银河水,天风且莫吹。
玄宗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初,时任秘书监高官是贺知章回到了梦萦魂系的家乡山阴,自号黄冠道士,又号四明狂客,落户在诏赐鉴湖剡川一曲的道士庄。以鉴湖为归宿,自然是贺知章的幸运,正如元朝诗人李孝光在《鉴湖雨》一诗所云:“当时贺老狂复狂,乞得鉴湖此生足。”然而贺知章回乡不到一年,终因年老体衰,溘然长逝。去世之后,到道士庄寻访和瞻仰他故居的文人络绎不绝。首访道士庄的当数贺知章挚友李白,以后朱放、朱庆余、温庭筠等也相继作访,直到唐王朝覆亡前夕,还有诗人到越中寻古,其中就有古稀之年始及弟的“五老榜”之一曹松。
李白与贺知章的忘年交情非同一般。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兴冲冲地来到长安,等候唐玄宗召见。然而来到侯门似海的皇城,诗人却是四顾茫然。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得到一位诗人高官的赏识,此人就是当时位居太子宾客显位的贺知章。贺知章与李白第一次相见在长安紫极宫。尽管比贺知章小42岁的李白,只不过是一个卑不足道的外地布衣,然而爱才若渴的贺知章竟“闻其名,首访之”,自然使年轻的李白受宠若惊。
李白诚惶诚恐地向贺知章呈上他的力作《蜀道难》,贺知章展开诗文阅看,从第一行诗句“噫吁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迸发出的大气磅礴,深感面前这位青年深不可测的才华,“读未竟,称叹者数四”,最后惊讶地对李白说:“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贺老把李白赞为“谪仙人”,自此被人称“诗仙”的李白,也就不谦虚地“自称臣是酒中仙”了。两位诗人,一老一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贺知章即邀请李白对饮畅叙,但恰好手头无钱沽酒,就毫不犹豫地解下随身佩带用以显示官品级别的金龟,要人去换酒。“金龟换酒”的举动,深深感动了李白,李白对贺老更倍加敬重。
在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推荐下,李白受到玄宗皇帝的亲自接见,并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愿。然而这位怀有远大抱负的谪仙人,决不甘于做一名歌功颂德、奴颜婢膝的御用文人,从而终究为皇帝、权臣和贵戚们所不容。郁郁寡欢的李白,在长安的三年中,很多时间是与贺知章饮酒吟诗、排遣愤懑中度过的。闻讯贺知章即将告老还乡,李白深情难舍,写下了一首《送贺宾客归越》,表达了他对贺知章的情谊和后会有期的心愿。诗云: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当李白在747年来到越中,特地到鉴湖道士庄寻访贺老,直到此时才知道贺老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李白怀着惆怅的心情,写下了《对酒忆贺监二首》,其序曰:“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诗云: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李白念念不忘贺知章对他的真挚情义,他在以后的《重忆》一诗中,又一次对贺知章的逝世表示深切怀念: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
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金龟换酒,诗仙相会,在文坛留下了千年的赞诗和佳话。宋朝秦观《望海潮·越中怀古》词云:
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
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
宋朝楼明《题贺监像》诗云:
不有风流贺季真,更谁能识谪仙人。
金龟换酒今何在,相对画图如有神。
明朝徐渭《贺知章乞鉴湖一曲图》诗云:
镜湖无处无非曲,乞罢何劳乞赐为?
幸有双眸如镜水,一逢李白解金龟。
宋朝以后的著名诗人,泛舟鉴湖,怀念“狂客”,留下许多绝妙诗词。其中有:
若耶溪水云门寺,贺监荷花空自开。
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
(宋·苏轼《送钱穆父出守越州绝句二首》之一)
太守湖成坐鬼责,后代风流属狂客。
狂客不长主鉴湖,唯有渔人至今得。
(宋·王十朋《鉴湖行》)
贺监湖光才半曲,缥缈三山,倒影分为六。
(明·祁彪佳《蝶恋花三山霁雪》)
黄冠人已遥,一曲亭何处?
行尽柳丝乡,只有黄鹂语。
(清·陶元藻《生查子 泛鉴湖》)
千年不忘道士庄。不论从诗品还是从人品来评价,贺知章都是一位值得称道和应该纪念的诗人。遗憾的是道士庄早年湮圮,这位狂客仿佛已从许多现代人的心目中消逝了。